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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战俘 ...

  •   这是一片白茫之地,无木林,无花草,无鸟兽踪迹,就连云也不肯驻留片刻,天与地没有了分界线,冰霜覆盖了所有。
      这是裴景的眼睛。
      他听着温景修的声音,听着风烈军的些许躁动声,听着呜呜的北风声……华胥的紫莲旗在朔风中鼓动,靖霜军高举的火把映红了他们头顶的雪原。
      裴景很轻的眨了一下眼。
      刹那,雪雾在眼前散开了,靖霜军高举的火把更是清晰,是华胥的将士在烟南域咽下最后一口血时命薄上挣扎的魂灯。
      战场陷入死寂。
      风烈军更是躁动不安,他们大口的喘着气,身上穿的是布匹,脚下踩的是草鞋,他们望着簇拥在软绒中的靖霜军,恨不得冲上前去撕咬他们的肉,吸吮他们的血。
      他们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看着他们臂膀上的赤色方巾……
      那年迦南以天地为证誓死守护的诺言全都算作了狗屁!
      好啊!好啊!
      他们的胸膛剧烈起伏,又痛又麻,血和泪竟一起流着,这令人灼痛的情感已烧至天边,扑不灭,浇不死!
      还不动手吗。
      他们无声的询问,裴景抬手握上却邪剑的剑柄,还不动手吗。
      风更凶了。
      却邪剑发出铮铮清鸣,只见两侧雪原的积雪忽然碎成雪块砸下,靖霜军扭头的一瞬,南明离火刹那裹挟着寒风席卷而来。
      “避开!”
      顾忱躬身弯腰,破狰剑甩出一道凌厉寒芒,剑气与火光碰撞,碎雪翻飞,天地瞬间被刺目的金芒笼罩。
      温景修眯了眯眼。
      风烈军随即以势不可挡之态拔剑攻来。
      顾忱驾着战无不胜,抬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热浪,他大声道,“温景修!他娘的裴鹤之这火这么大!”
      他被逼着后退,袖袍被离火燎裂,四周的雪块大块大块砸下,这火势铺天盖地,竟比重伤谢尧臣那次更凶!更猛!
      “你快想法子啊!等着大伙被活活烧死吗?!啊!?”
      南明离火越烧越亮,雪原映射着这片白光,天地灼的人睁不开眼。
      温景修偏了偏头,他扯下衣间布帛,给自己蒙上了眼,顺带也给小桥流水蒙上。
      天地暗下来,只剩风声呼啸。
      温景修踹了小桥流水一脚,他左手运转内力,幽蓝色的冰纹自掌心流泻,在身前荡开一条通路。
      火浪滔天,小桥流水四蹄踏着冰霜,南明离火仍旧尽情的烧着,火舌舔过的皮肤灼烫,却不见溃烂,迷蒙雪雾混着明烈火光,温景修驾着马,赫然迎浪而上。
      “苏裴,你要和我玩这三脚猫功夫吗?”
      温景修割破了手腕,血顺着指缝下滴,小桥流水横冲直撞,蓝色灵雾包裹住南明离火,似要将它平息。
      却邪剑在手中剧烈振颤,裴景险些握不住它,他单手掐了一个决,向着靖霜军的两侧的火焰随之朝中间聚拢,化成一把白色利刃毫不留情的朝温景修袭来。
      温景修单枪匹马,竟是抬起了手臂和这火焰硬抗。
      血雾霎时模糊人眼。
      温景修摘下眼上布帛,茫茫的血色和白色,他一眼就看到了裴景。
      裴景手腕被余波生生震断,钻心之痛逼的他换了只手拿却邪剑。
      风烈军此刻已与靖霜军展开纠缠,小桥流水踩过碎甲残兵,撞开扭打在一起的人群,仍旧横冲直撞着。
      温景修还没有停!
      他拽紧缰绳,眼眶浴血,发尾在身后顺着寒风,残破的衣衫露出模糊的血肉,小桥流水不管不顾的往前冲,还没有停!
      城墙上万千弓弩手齐齐松了手,箭矢如雨,铺天盖地朝温景修射来。
      小桥流水低下头,温景修侧着身捡起地上不知道是谁的残剑,识海中如山似海的磅礴灵力涌动,幽蓝色的光芒镀上残剑,他扬起手凌空一扫。
      巨大的波动似海浪拍过礁石,万千箭矢被重铸在空中停滞一瞬,温景修的残剑又劈开一道幽蓝色的光影,两两相撞,箭矢又潮水般退了回去!
      “苏裴!”
      裴景的却邪刹那出鞘,他迎风而上,这一剑硬生砍下,温景修手里的断剑瞬间自剑柄起碎裂,小桥流水猛然掉头。
      温景修翻身下马,手中碎剑化为齑粉,不过眨眼之瞬,小桥流水却一头扎入雪原,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
      温景修看着紧握却邪剑的裴景,勾起唇轻轻的笑了,“几年不见,本事见长。”
      裴景身上的银色盔甲一尘不染,温景修的模样却是要狼狈的多。
      周遭是南明离火留下的浓烟,将士们鲜红的血染红了脚下冻土,温景修的双臂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淋淋的口子,臂膀上的赤色方巾也满是血污。
      他将赤色方巾歪歪扭扭的系在额头,看了看却邪剑,又看了看看着裴景。
      “再来啊……”
      不等他话落,却邪剑就伴着寒风直直刺来。
      温景修跨步向前,锋利的剑端刺入血肉,他没有躲,随之抓住了裴景的手腕,温景修将他拽至身前,却邪剑刺的更深,贪婪的吮吸他的血。
      裴景手中灵力剧震,他用力一扯,竟无法将却邪剑从温景修身体里拔出来!
      “苏裴,你忘了吗?”温景修的脸色苍白,他气若游丝的在裴景耳边轻声道,“这些,都杀不死我啊。”
      温景修伸手要去摘裴景脸上的面具,裴景用力一躲,温景修扣紧了他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这只手也断了。
      裴景的后背抵上参差的岩石,却邪剑从温景修身体里抽出,带起一片血肉。
      温景修单手按着肩头大口喘气,他没等裴景再架起却邪剑,自己先抢了去。
      却邪剑认主,换成旁人定是提不动,可是却邪本就是温景修拿来送给裴景的,他不仅提得动,甚至得心应手。
      一朝突变,却邪剑的剑锋挑起了裴景的下巴,温景修轻轻一勾,那青面獠牙的恶鬼面罩在眼前碎成了块。
      面具下是一张叫人很难遗忘的脸。
      温景修曾在无数次的梦魇中见过这张脸,他想不出十五年后裴景的模样,梦中他还是顶着少时青涩稚嫩的脸庞,避着他凌厉的剑法,守在不坠青云之的灵泉旁,鲜血染红鹤青长衫,南明离火烧成了白色。
      那时裴景的眼睛里有疑惑,有疼痛,有失望,有委屈,有难过,还有爱。
      温景修的手又不受控制的抖起来,这情景和当年一模一样,他拿着剑,裴景就站在他身前,他的剑锋不再是对着邪魔,而是对着裴景。
      那时他在裴景复杂的目光里找了又找,企图找到恨。
      恨我吗。
      苏裴。
      恨我吗。
      温景修像个执拗的疯子。
      他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
      他想要裴景说,恨死你了。
      是他要用谎言骗裴景打开不坠青云之的结界,是他要抢不坠青云之的灵泉去救丹赤的所有百姓,是他带着丹赤的靖霜军撕毁盟约背信弃义渡过盘龙关,是他先抛下的,是他先放弃的,是他不管不顾站在了裴景的对立面……
      裴景恨吗。
      温景修太了解裴景了,可是他还是不死心的想窥探点别的出来。
      那年在不坠青云之,当靖霜军铁骑踏过太白天坑,不坠青云之的结界架起,温景修去夺密钥时,他只在裴景的眼里看见了悔。
      他没有恨,只有悔。
      裴景后悔吗。
      后悔当初迦南踪林献祭般的一吻吗。
      温景修要不到一个答案。
      十五年了,他妄想裴景会在华胥的三城九州被靖霜军一点点侵夺中对丹赤存有恨意,裴景该恨的。
      可是十五年前的裴景没有恨,十五年后的裴景也没有。
      他这样看着温景修,那张俊俏的脸上无悲无喜,眼睛里不装任何,融化的雪水打湿鬓角,他眉目冷寂,面着温景修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像是……像是一座无情无爱的神像。
      这不对劲儿。
      温景修下意识想捏起他的脸,裴景偏头躲开,“温景修,你逾越了。”
      温景修观察着裴景的脸,他心脏不可置闻的一颤,裴景仿佛没有什么感情般,南明离火在他身上烧起来,断掉的手腕重新接上,他动作未停,重重一掌朝温景修拍来。
      温景修蹙眉,“十五年里你干了什么?”
      他欺身向前,裴景的攻势凶猛,可那一招一式都是温景修当年教给他的,没有谁比他更知道裴景的弱点。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温景修一脚踹在裴景膝窝,他擒着他的肩,却邪剑横在他的颈上,白皙的颈子露出一截,在寒风中打着颤。
      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离得太近了,温景修能看见裴景鼻梁上的那一粒小痣,还有他蒲扇般颤动的睫毛。
      “你,要杀我吗?”
      裴景扬起头,脆弱的颈子贴上却邪剑,他抬起眼和温景修对视。
      却邪剑是把凶剑,感受到熟悉的血味,它急不可耐的吮吸着,鲜血漫过剑上繁杂的纹路,却邪凶光大盛,裴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干裂的唇更是毫无一丝人气。
      温景修抬手,“哐当”一声将却邪扔在了地上。
      “怎么舍得,”温景修笑着,拍了拍裴景的脸,“这么漂亮,应该牵回去囚起来。”
      裴景偏了偏头。
      “苏裴,”温景修忽然停在他耳边,“我还没有被感情左右到这个程度,连你故意放水都看不出来。”
      “……”
      裴景还是木着一张脸,温景修将他散落的发别在耳后。
      他笑了声,“你想做战俘?”
      裴景极度敷衍的反抗了一下,温景修稍稍一用力,他又靠在了岩石上。
      “你想来丹赤,来丹赤做什么呢?十五年你都没有出现过,唯独五年前现身丹居里,一把火将这座城烧成了死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丹居里呢,苏裴?”
      温景修笑吟吟的,“南明离火只能烧邪祟,靖霜军和风烈军与邪魔打了半辈子交道,身上难免沾了祟气,故才怕这火焰,可是丹居里那一城都是普通百姓,南明离火怎么能活活将他们烧死呢?”
      温景修笑意更甚,眼底压抑着疯狂和急切,他说,“是那一城的人,全被感染了。”
      对吗。
      他们都知道,这不需要裴景回答。
      裴景避着温景修在自己耳边呼出的热气,温景修又笑。
      “其他的我不问你,但是我想知道,是谁让你来的丹居里,也想知道,这十五年你都在干什么。”
      “……”
      良久,裴景侧了侧身子。
      他背后是锋利的碎石,温景修半蹲着看他,远处是布满硝烟的战场,天地这一瞬似不再变化着,白色与红色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呼啸的风裹着吞吐的热气,温景修的脸近在咫尺。
      裴景没有回答温景修的话,他想说,带我走,话到嘴边却又倏地一转,吐出来的就是,“我要去丹赤。”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温景修近乎是嗤笑了,“我现在随时可以杀了你,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知道吗?”
      “……”
      裴景觉得,温景修着实傻了些。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多么多么……痛心。裴景觉得温景修不该扔掉那布帛,他应该把自己的眼睛蒙上。
      先前温景修总说裴景的眼睛藏不住慌,可没人告诉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压在心底的喜欢藏不住,总要漏出来叫人瞧见。
      就像现在,尽管他拿着剑抵在自己的要害,重了语气告诉他,我会杀了你的,却毫无威慑力,只是在他心头挠了挠痒。
      裴景不觉得年少时闹着玩的感情会有这般缠人,让温景修十五年了还忘不掉。
      温景修这神情,跟十五年前他看到裴景的眼泪刹那扔了剑抱住他时一模一样,仿佛眼前人如果再一次拿这份感情要挟他,也还会逼得他发疯似的。
      所以裴景又试了一次。
      “嗯,”他倏地凑近,眼睛看着温景修偏了偏头,那一截颈子白的晃眼,“杀我。”
      “……”
      此刻连风声都静了。
      “裴景。”
      温景修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他纤长的手指按在那脆弱的颈子上,裴景的脖颈崩成一条线,白雪地里蹭了污血,显得更好欺负了些。
      “你故意的。”
      裴景动了动干涩的唇,“你不是也知道吗?”
      “嗯,”温景修坦然,“我自愿的。”
      他从不掩饰,就连丹赤王也是知道的,他喜欢裴景,喜欢的不行,可这份情再重也重不过丹赤所有子民,天下有情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因着他得不到所爱,就要所有人陪他一起痛苦,这不公平。
      “我喜欢你,想要你,众所周知,没什么好遮掩的,”温景修笑了笑,“可是你生在华胥,为苍帝卖命,我们立场不同,你注定要死。”
      裴景也笑了,可笑意不达眼底,他眼睛里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可以试试,是谁先死。”
      “我等着。”
      温景修将手放在裴景额头,一股浩瀚的幽蓝色光芒渗入裴景的眼睛,裴景下意识皱了皱眉,再睁眼时,一朵蓝色的冰凌花印便烙在裴景耳后。
      这是温景修的印。
      “你想来丹赤查,总要牺牲些什么。”
      这个印的威力裴景是知晓的,他曾见过温景修对着邪魔烙下这个印记,随之就像在操纵皮影戏般,看他们自相残杀。
      他没想到这印会烙在自己身上。
      自此不管裴景愿不愿意,做不做反抗,只要温景修想,就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温景修是要带他回丹赤的。
      裴景心里的石头放下,他有些虚脱般靠着岩石,不自主的按了按耳后,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他手指近乎不可察的一颤。
      温景修没教过他这个印记,那他就假装不知道,这个印对普通人是无效的,或者说,这个印记对有神女血脉的苏氏一族,是无效的。
      温景修看着裴景垂下的眼睫,十五年过去,裴景的眉眼更是疏离,不笑的时候藏着冷意,笑起来的时候也没让人觉着温暖。
      温景修别过头去。
      他缴获了却邪剑,幽蓝色灵光朝天际一抛,似冰梅砸进冷泉,冻土之上漾出一圈圈涟漪,远处顾忱抬剑的动作停了。
      他看见裴景手无寸铁的靠在岩石上,肩头一大片鲜红的血染脏了银色盔甲,温景修拿着却邪剑,低着头对他说了些什么。
      “温鹤!”
      顾忱的嘶吼夹着寒风。
      “你杀了他啊!杀啊!”
      温景修看他一眼,转头将裴景拎了起来。
      “……”
      “接着战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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