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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披红注 ...

  •   “袁朗卿,木料这笔开支你来说说吧。”夏谨砚道。

      袁光颤了颤,跪向女皇所在的方向:“回陛下。年初的开支是预计到西南山林里运木料,勘察后才得知,西南山高林密,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上运来木料。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阻碍,工部日夜赶办,还是抢在年底将宫里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陛下,什么样的辛苦我们都在所不辞!”

      “朕记得,三年前就议过,叫西南山间修路,便于官府管理和山人运货。这件事当时是如何落实的?”夏谨砚挑眉,不等袁光再思索解释,她迅速在一众翰林学士间拎出一个人来。

      “唐青,超支的事,你怎么想?”

      唐青站位靠末尾,也走出一步跪向女皇:“臣……且只以兵部说。去年一年,军费多用在北边防务,增了兵力和开支,吾大启朝得以抵挡几次北奴进犯。而今兵员要增,多处城墙也需重修。另外东南沿海抵御倭寇,明年势必也需募兵增防,以期早日开阔海上货船商路——这几项迫在眉睫的开支便比去年增加几百万两。”

      唐青见女皇若有所思,继续道:“如若工部之余继续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朝廷就不得不向百姓加征赋税。但即便如此,也只是拆东墙补西墙。这样下去,便不是几位阁老能承担的事。”

      “你也认为,去年江浙修河堤、宫中修宫室,不得当?”夏谨砚此话一出,唐青即刻伏身更低了些。

      “臣非有此意!此皆陛下平日政务繁多,各部超支未及时禀报之由。好在陛下圣明,所察觉得并不晚!凡事预则立,臣一心大启,衷心所谏,绝非谤言朝廷……”

      “起来罢,都起来。”

      后面的架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有杨安顶在前面,程君辞没什么机会说话。

      女皇亲自盘问了下半程。似乎借清流与新人之口敲打责难袁光,又似乎很中立,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把风向拉回来。

      到最后,又言笑着与众臣聊到甚么开源节流的,反正年初的畅想总该是伟岸光亮的。

      不过,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袁光从前数年来拿宫里搪塞超支的旧法不好使了。

      朝廷的差事,抖一抖都是金银珠屑。其实富贵骄奢,本就是上行下效。皇帝从来无需亲自授意,内阁与司礼监自会想着办法给女皇找借口遮蔽。

      而到了要彰显明君的必要之时,又能随意拎出他们中的谁,卸磨杀驴。

      听说袁光在凤安宫前跪了一夜,后自请减俸。

      大启的京畿城里,雪还是洋洋洒洒地落了。

      开年,各部部堂又忙了起来。由于杨安得女皇重用,又事事亲力亲为,程君辞虽在户部做郎中,平日也就借系统的能力应付处理些具体财务事项,更像半个闲职。

      也不能干等小将军还朝,程君辞很快找到了每日打发时光的事,那就是在给女皇请安陈事的奏折里练字。

      女皇一日要处理的奏折成百上千,递回给程君辞的折子上批的红向来很简单。不是“朕安”就是“朕知道了”。

      她这几天一时兴起,循着记忆练瘦金体,还像现代学生那般严格规定着小而正的格子字,看着有点四不像。

      不过因为她的字,那寥寥几个批红后边又往往会接一句别的甚么,倒叫程君辞觉得这枯燥小说岁月有了点人味儿。

      她展开这几日的折子。

      前日,批的是“朕安,卿字迹有变,可有代笔应署末尾处”,昨日是,“朕安,往后奏折字书粗些好”,今日则是,“朕知道了,奏折字书太细了”。古井无波的威严,却又对她写的东西不便阅看这事带点无奈和抱怨。

      这字端正,每一个字的末笔又带着点倦怠随意,越看越眼熟,程君辞这才骤然想起来呈给女皇的一摞摞奏折匣子首先都是由谁打开批阅的。

      宁山清。

      她后知后觉,干笑一声,摊开一张素纸,提笔认真写:奏,臣昨日观承旨讲学,又见远山雪盖。听颂词声声,感松涛凛冽。臣感慨万分,志弹精竭虑,肝脑涂地,辅陛下成就众生所望之盛世,万死不辞。

      前几日流水账的嘘寒问暖多少有点没正形,今日得整理样子了。

      第二日,程君辞展开案上递回的折子,末尾处只有一个殷红的阅。但再往前看,那人在她那“殚精竭虑,肝脑涂地”旁附上一句“不必至此”,又在“万死不辞”边幽幽批了个“何用如是”。

      程君辞笑过便把这事抛在脑后。

      前朝有了件更重要的事。

      原来那夜,内阁首辅袁光除了自请减俸,还提了一个新议补过,那就是改半数农田为桑田,在江浙施行。

      说是届时海路通畅,丝绸既能上供朝廷又能销往西域,可为农户增加巨大收益,更可充盈几年超支的国库,利民也利国。

      极致理想化的情况或许说得通,但稻苗已种,再改桑对百姓来说首先便是一大笔损失,而朝廷似乎没有贴补的意思,此政推行上必有阻力。

      另外,农户不种粮食了,自家的温饱便成了问题,余粮余银撑不了几年。到时候如果无法高价销往外域,供大于求时桑叶会贬价到什么地步?不种粮了,一年忙活到头赚到的钱两够不够农户买粮以食?

      那时势必又给了地主趁机吞并散户土地的空子钻。富有的会愈加满嘴流油,清贫的会愈加穷困潦倒。

      程君辞把这个忧虑说与萧渲时,对方沉默良久。

      “朝中官员,谁人家中无私田隐田以盈利;商户地主,谁人家中无戚亲在朝谋事以蔽遮。这原本就是两相盘根错节。”萧渲叹了口气,说。

      程君辞这才记起萧渲的族亲在家乡开着书院,有一些学田,每年或许还给整个家族供着许多盈利。

      程君辞摇头笑了笑:“我与你讲这事,是我的不妥。”

      “这是什么话,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在朝为官,为君为民,思虑多少都不为过。”萧渲也苦笑,补充道,“…...不过,士族暂且不谈,江浙可还有许多土地大户本就是动不得的皇亲国戚啊。”

      萧渲苦读诗书十几载,如今又身在中京翰林,远离地方事务,才不至于在听程君辞议论这新政时像其他私产庞大的官员那样被触怒。

      而剥开新政理想漂亮的外衣,其实又是个拉大旗作虎皮的贪婪谋私之计矣。

      说来说好听,到落实时若出了什么问题,君主只会问责内阁、朝官只会给施行官员硬下指令、而地方官则盲目刑惩抗议的百姓——总归是从上到下层层吸收了利贡,又再层层推诿挑错。

      这几日,程君辞刚从这事里嗅出了不好的苗头,杨安已与其一派的几个官员上书数十封,弹劾的弹劾、攻讦的攻讦,言辞无不激烈恳切,却全以领了十杖收尾。

      这把程君辞刚升起的一丝谏言念头压了下去。

      文官,尤其阁臣门生,视受廷杖为荣,以明自己谏君主之忠心。但程君辞可不一样,在完成任务之前,她很惜命——为了虚拟国度的一时兴衰而贸然冲出头,要是重伤致死,岂不是白干了么?

      只要男女主没死,这世界都能继续。

      杨安这样的清流,似乎被一腔报国热忱冲淡了能跳脱出棋盘的理性认知。尚未,又或是不愿认识到,他们的位列乃至拔擢,或许只是皇帝异论相搅、势力制衡的工具。

      程君辞想,她对夏谨砚印象不深,即可粗略印证当今女皇先前应该并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皇储。

      这也说通了,找到新政奠立君威,逐步对朝政实有掌控,是多么为夏谨砚所需。

      上一世,先皇醉心仙道,扔文武官宦党派相倾压。其人刚至中年已久废朝政,不是大梦后宫便是把大把银子花在了铸炉修殿炼丹上,将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还当是距仙境弥近。那时的昭珏公主夏良玉其实隐有实质掌权人之势。

      转折出现在“昭珏”在一次郊祭时骤然染疫暴毙。她死后,先帝忽然毒发,皇室的动荡正好便利原书男主江湖势力的韬养。

      而这边朝堂混战,最后就推了除了男主吕尊河外几乎无人看好的夏谨砚出来继承这天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前炙手可热的几位皇子皇女背后的势力几败俱伤,年仅十岁的夏谨砚便由宁山清辅佐,坐上了摇摇晃晃的皇位。

      女皇身侧长年只有吕尊河一支势力留下的少量精锐可信用。小将军吕尊河又时常为她征战四方,平定祸乱。

      而伴君左右又向来古井无波的宁山清,就如头顶一丛黑压压的云,是庇护更是威胁。

      十年过去,夏谨砚养成了君主脾性,学着自己的父亲那样理所应当地享受天子奢华用度,俯视一众臣子。时至今日,又终于不再像孩子胆怯老师那样胆怯于各方势力,开始隐隐拿出主见和威严,试探着操控家国命运。

      站在夏谨砚的角度,作为这本小说的女主,她又何尝不是谋略于心、隐忍蛰伏,如履薄冰呢。

      程君辞一边照例在日常写给女皇,不,宁山清的奏折里编些日常琐事进去胡侃,一边想着:吕尊河还是快点回来吧。

      男女主谈起恋爱,忙着两相试探倾诉衷肠什么的,或许女主就能先放过自己这走歪的朝政权谋了。

      很多时候,一个朝代的加速衰亡,真的是斗争和新政给作的。

      大启啊,可千万在她完成任务前撑住啊!

      程君辞“哎”地叹了一声,一下失手将手边小茶杯打翻,茶水泼在奏折的一角,她又忙抻着袖子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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