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东方白鹳

1、01

　　傍晚的时候，路口的菜市热闹起来，比起早市清微携冷的喧嚣，现在仿佛才是热闹人间的开端。
　　尤余提着买来的菜，看着摊主处理他买的鱼。案板上放干了血的鱼很快就被划破皮囊，掏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内脏。尤余频繁眨眼，年轻的摊主以为他害怕这场面，就同他闲聊着。
　　“小哥没见过这场面吧，你也别害怕，这砧板上的鱼啊，一向是跑不掉的。”
　　手起刀落间，鱼被卸下骨肉。
　　“是吗。”
　　尤余说话。
　　鱼身挣扎起来，鱼尾在即将落下的夕阳反射下粼粼波光，像湖水。
　　娇艳的花开在尤余深绿的衣衫上，摊主见了有些着急。
　　“哎哟这鱼死都死了还不消停，小哥我这有水，你要不要洗一洗。”
　　接过手上泛着鱼腥味的纸，尤余婉拒了对方。
　　“不用了，鱼我拿走了，你忙吧。”
　　不远处已经有春天的花在开，下班的人们影影绰绰走在街上，嬉闹的学生，闲聊的年轻人，巷子里摘菜的阿婆。袋子里的鱼和这里的一切有着强烈的对比。
　　回到熟悉的家，尤余不紧不慢开始了制作晚饭。暖色的窗帘被风拂过，夜幕很快落下。
　　端着鱼汤放到桌上，几样小菜都随着在一旁，有微不可见的雾气升腾。尤余便伫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雾气慢慢散去。
　　时钟从六到九，胃里却没有饥饿的感觉。随手取下围裙，白日鲜艳的花还余留在深深的草木中。
　　有点厌烦了。
　　门终于被打开，走来一个清冷的身影。
　　已经是早春，花和草都展眉的季节，眼前的人仍旧带着风雪和霜冻。
　　好在早已经习惯，尤余熟练地同他搭话：“今晚有点晚了，汤要热一热吗？”
　　随手抬起手表，冷峻的脸上没有属于这个家的温情。
　　“不用，结束就走。”
　　“也行。”
　　丢下围裙，尤余走进了房间。
　　将人熟练推倒，看见的依旧是冷峻的侧脸和皱起的眉头。
　　“真的没有一点心动吗。”
　　手指描绘着对方的眉眼，另一只手不停歇的缓缓地解开衣扣。这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定，一切从尤余开头，一如最开始。
　　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过期不候。”
　　他拒绝回答，尤余也知道答案。
　　他想亲吻，偏移的嘴唇也在无声拒绝。细细啃咬着对方脖颈，那里有生命的记忆，他吻过胸膛，吻过腰际。
　　吻过手心的掌纹，转而亲吻欲望而去。
　　尽管如此亲密，他仍旧如同神邸，不为谁而下凡，不为谁而动欲。
　　尤余只能看见他深邃的眼眸。
　　他喜欢看他难以抑制的情动和眉头间控制不住的舒愉。所以他主动攀登起了雪山，冷冽的风霜和经久的大雪将他掩埋，唯有一点胸中热意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家里没有润滑了……”
　　深邃的眉眼终于看向尤余，里面有终于燃起的如他所想的情欲。
　　“可我好喜欢你，所以……这一次，我可能要慢点。”
　　终于风雪短暂消融，他见到了努力攀登的顶峰。
　　身下饱含力量的肌肉被尤余轻缓抚摸，已经疲软的尤余俯下身静静地趴在对方胸口。
　　扑通，扑通。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仔细听似乎还会听见血液流过心房，从心室迸出的瞬间。
　　湿软的头发贴在尤余耳鬓，餍足的神色在他脸上出现，让原本平凡的脸变得活色生香。
　　尤余起身，错过一个快速的节律。
　　没人告诉他待在山上原来会比攀登更加困难，他也算是见过消融的雪山，只是雪山始终是雪山。
　　最后，再没有暴风雪的某天，他想要走下山去。
　　轻柔地吻了吻对方的眼睛。
　　那里面白雪皑皑，目之所及皆是冷棱。
　　那里从来都没有他。
　　他知道。
　　“好了，结束吧。”
　　笔直的双腿毫不在意展露，今晚的疯狂结束在今晚，明天或许是个晴朗的天气。
　　拿出准备好的协议，上面是两人作的约定。对于孟昱安来说不太友好且荒唐的约定。
　　“视频我已经销毁了，文件里有一份我的澄清录音，如果视频流出，你可以根据录音起诉。”
　　紧皱的眉头依旧不肯放开，是担心他卑劣的性格吗，担心他会言不由衷，卷土重来。
　　“放心吧，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我只是，不想继续了。”
　　手腕被强硬地扣在掌心，他看见向来平静的山崖似有雪崩征象。
　　“尤余，你又想做什么……”
　　随意闯入孟昱安的世界，让一个天之骄子在此受挫，干净的雪花沾染了世俗的物欲，罪魁祸首再拍拍屁股潇洒离去，还有谁会比他恶劣呢，尤余笑着。
　　“不想做什么，就是腻了，不想睡你了。”
　　手腕被握得发痛，向来平静的眼眸难得出现了意外的感情。
　　是怒气还是恨意。
　　尤余用另一只手攀附着对方的肩膀，随意又突然的贴近那双眼睛。里面仍旧寒冷无比，出现了一束渺小的火焰，此刻痛意变得微弱，他想再确认一次。
　　“孟昱安，你真的没有一点动心吗？”
　　手腕的约束消失了，挤压的痛意变得酸胀麻木，他看见渺小的火焰一点点陨灭，消失殆尽。
　　山崖最终没有雪崩，因为山底的声音弱小如尘埃，尽管有波澜，渐渐也都化作平静。他还是没有赌赢。
　　*
　　夜晚的风还秉持着冬日的寒冷，尤余在街口看着老板往他手抓饼里放辅料。
　　“帅哥还要加别的不？”
　　操着一口乡音的老板叼着嘴里的烟蒂，眼神里有着岁月沉淀的沧桑。
　　“不用。”
　　很平常的嗓音。
　　“今天又下班晚了？”
　　辛辣的蘸酱被均匀地涂抹在饼面，上面的辅料被这鲜红的颜色染了个面。像被打扰的某个夜晚里的沉睡的人。
　　“不是，没吃晚饭，突然想吃手抓饼。”
　　“怪不得，看你面色不好，胃病又犯了？这辣还要不？”
　　摇了摇头，尤余接过手抓饼。
　　“没事，就是和对象分手了。”
　　“哟，你还有对象呢？”
　　夹起烟嘴，如雾的烟气升腾而起，模糊了老板的面容，也遮住了他的神情。
　　“两个人在一起磕磕碰碰很正常，你啊，回去好好和你对象沟通，真要是月老牵了线的姻缘，一般人甭想割开，除非阎王来索命”
　　尤余不可置否，沉默地咬下饼皮。
　　“就像我和我老婆，以前总嫌弃她唠叨，这两年听不见她唠叨反而觉得少了什么。”
　　“嫂子怎么了？”
　　“胃癌，平时痛也不说，非要忍着，你说那么痛，她怎么忍了五年呢，还是突然有一天，她忍不下去了，吐着血块和我说要和我离婚……”
　　说着，老板的声音有些停顿。
　　“我舍不得她，可她还是走了，她爱吃手抓饼，我辞职摆了个铺子，不知道还会做多久……”
　　吞云吐雾间，二人只剩缄默。
　　“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夜色暗涌，手抓饼的香气溢出，老板说话的声音和不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听见零星的几个字，有好好生活，有珍惜现在，有，走吧。
　　其实是他的臆想。
　　于是他点了点头。
　　“老板再见。”
　　或许还可能再见面，大概只能匆匆一瞥。
　　如同他和孟昱安。
　　*
　　七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梦见这世界本源是个俗套的故事。
　　主角是遥遥山上雪，年幼聪慧异常，少年成绩斐然，青年独当一面，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在故事里会因为某个人低眉俯首，会因为所谓爱情愈加偏执。
　　尤余不信，接着班里转来了一位转学生。
　　叫孟昱安。
　　他开始了漫长的观察，观察他的所有轨迹，最后离奇发现，原来世界的存在如此荒唐。他和周围的人不过是为了衬托主角而存在的背景，像数以千计的沙砾，像某个土坡下的蝼蚁。
　　他也曾试图推翻这层依据，可裹挟着所谓主角气运的命运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知道主角所有的人生发展，他甚至可以看得见自己白茫茫的未来和过去。
　　不曾接触现实的他可以和周围人一样，安稳度过平凡的一生。
　　可错就错在他知道了真相，他不能探究起源，不能追溯结尾。
　　那他只能更改剧情。
　　更何况，他向来卑劣。
　　既然主角如神邸，他偏偏要渎神。
　　主动结识主角的第二年，他用不入流的手段威胁了主角，同他拟定了不平等协议。
　　协议十年，换他时刻在旁，充当情人身份。
　　他并不算多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于是协议过半，他开始萌生厌烦，最初想要试验主角的感情变得淡漠，正常人想来都不会喜欢威胁与逼迫，他怎么会假设一切人生都被设定的主角会同他相爱。
　　天方夜谭不过于是。
　　最初的心动和卑劣的行径都掩盖在雪山上，下山的人再也不会拾起，他有他的人生轨迹，尤余终于证明了主角永不黯淡，也落实了俗套故事里的路人甲改变不了命运。
　　所以明天去辞职吧。
　　这是发现被命运裹挟的路人甲所做的第一个和主角无关的决定。
　　星子闪烁，夜晚的风变得柔缓，咬下最后一口手抓饼，满足与饱腻之间似乎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