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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纯真 ...

  •   西鹬从小到大心里只有两个目标:远方与大雪。如今这两件事物都呈现在眼前,她反而出了神。
      纪敛冬前前后后忙活一遭,只为了让她看一场华盛顿的雪。
      他对她太好,好到一种理所当然的地步。这种好又让她惴惴不安,因为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收走,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从来没害怕过失去与分别,但此刻,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久些,更久些。

      胶片拉到尽头,纪敛冬将灯光熄灭:“你上次问我华盛顿是不是世界上下雪最多的地方,我没有回答。你说南方少雪,所以我借了陈引留学时拍的胶卷来,虽然有些模糊,但如你所见,华盛顿确实下了很多雪。”
      世界忽然之间陷入一种湿热的昏暗,纪敛冬纯白色衬衣在黑暗里像光的诱惑,西鹬望着眼前面目模糊影影绰绰的男人,心脏狂跳,她问出自己的不安:“纪老师,今年冬天,你会在北京吗?”
      “或许会在。”他笑笑,不确定。
      她再度鼓起勇气:“如果在的话,我们一起看雪好不好?”
      纪敛冬沉默片刻,回了一声很低的“好”。

      西鹬是被锣鼓声和超大的交谈声吵醒的,她愤愤闭上双眼,翻来覆去怎么也没法再睡着,忍无可忍穿了件睡衣就下楼。
      她看见陈引和纪敛冬两个大男人横在门槛处与一堆人交涉,便要上前去看看情况。纪敛冬注意到她急忙拽着她的胳膊回屋,顺便用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裹住她。
      西鹬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情况?”
      纪敛冬苦恼:“他们说的方言,我们听不懂。”
      这敲锣打鼓的,咋看咋像提亲的。
      西鹬觉得问题不大,说着便要往外走:“让我去听听。”
      纪敛冬拉住她一条胳膊,轻咳一声,小声建议道:“要不去换身衣服?”
      西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薄薄的棉质吊带小睡裙长度堪堪遮住一小节大腿,穿成这样去舌战群儒确实不太妥当,西鹬稳住声线:“好建议。”话音未落就三步一跨地上了楼。

      西鹬换好衣服火急火燎下楼,她可受不了一堆人叽叽喳喳整个上午。
      她刚踏过门槛,便被无数只手争相握住,对面一个劲儿对她说“恭喜恭喜”。
      西鹬疑惑:“恭喜什么?”
      一个穿着靛蓝色盘扣上衣,头插茉莉花的老太说:“恭喜你高中呀,小女娃。镇上光荣榜都挂着你名字照片呢。”
      旁人附和:“对呀对呀,你可是我们镇这么多年第一个被名校录取的大学生。”
      西鹬遂明白来意,一个劲儿说谢谢。在感觉自己快被这份热情研磨之际,被一只大手捞了回来,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那只手很快就松开了,西鹬腰间还有点余温,她提心吊胆地对纪敛冬说了声谢谢。
      西鹬跟纪敛冬和陈引解释了他们的来意,两位社会人士便十分顺其自然地接下了类似“应酬寒暄”的任务。笑脸相迎,满口感谢与寄语。
      双方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却看起来相谈甚欢。

      这种感觉很好,她不擅长的事情恰好是他们老生常谈的。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与纪敛冬见面他所说的“社交与兜底”。
      确实如他所说,并没有那么糟糕。

      快晌午时,人潮终于散去,纪敛冬和陈引得空喝下一盅茶。
      陈引嗓子仍发干:“终于结束了,这可比饭局累多了。”
      西鹬殷勤为他倒茶,笑出两点梨涡:“陈老师,喝水,润润桑。”
      陈引不解:“我真奇怪啊,你阿婆走时也没见人来悼念,这波考上大学了,怎么一股脑地全来了。”
      西鹬盯着手中的木刻面具,沉吟道:“阿婆喜欢清静,除了买卖面具的人,平时跟旁人交流的不多。之前又因为我生病的事情更不愿意与镇上人有什么联系了。”
      纪敛冬冷冷道:“他们是不是觉得现在你阿婆不在了,你也不再是圣女了,这事情就可以翻篇了?”
      西鹬琢磨着:“人对于不好的事情忘性都大嘛,我理解。”她食指一遍遍扣着面具上的墨绿色油彩,又说道,“至少他们的祝福是真心的。”
      纪敛冬褪去冷色,语调温温的:“我们西鹬心态这么好?”
      西鹬豁然:“当然。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他们只是什么都没做而已。

      镇子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暴雨天气的礼乐声他们从出生听到死去,他们必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农作物被水浇死了骂几句,大丰收了感谢上苍,金规玉律似的,从古至今,人人如此。
      这个年代能自给自足已经很值得庆幸了,谁还管别人处境如何。
      毕竟连她都不想干涉。
      西鹬突然想到那个叫姜芝的姑娘,前几天大暴雨,差点引发山洪,她应该很累吧?

      上午敲锣打鼓,下午又迎来不速之客。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橄榄球似的头颅,头发很短,杂乱而枯黄,像劣质染发剂用多了造成的,眼睛大而惊恐,嘴唇发干,枯枝败叶般的人。
      男人横冲直撞,兴冲冲要往院子里钻,纪敛冬稍用力气拦住此人,礼貌而疏离:“请问你找谁?”
      男人声音粗而野,挣脱开纪敛冬的手:“找个丫头,叫那个什么,西橘。”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叫西橘的。”

      西鹬听见交谈声,从二楼阳台探出头来问:“纪老师,又是谁来了?”
      男人趁纪敛冬回头的间隙,钻进院子,扯着嗓子叫唤:“是西橘吗?”他看见西鹬的眉眼,顿时喜笑颜开,“闺女,我是你爸啊。”
      西鹬面无表情:“我不认识你,而且我叫西鹬。”
      “你不认识我正常,是我当年不争气,才苦了你们母女二人,现在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男人嘻嘻哈哈说个没完,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腿也不自觉兴奋地抖着。
      西鹬别开脸,自顾自继续看手中的书:“我没爹没妈,大叔你找错人了。”
      男人没皮没脸:“我怎么会认错呢,小鹬啊,我今早还看见你妈在你门口走来走去呢。”
      西鹬把书放下,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楼下的男人:“我说了,我没爹没妈。”
      男人不愿再赔笑,脸色铁青:“臭丫头,我有我和你妈,你怎么出生的?学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纪敛冬见男人青筋凸起,颇有要闹起来的架势,一步上前搂住他的肩:“大哥,你这么没头没尾地一出场就要人女儿,我们当然得警惕了,毕竟最近镇上也不太平。凡事都要讲真凭实据,这样,你回去拿来证据,我们再来判断,你看行不行?”
      男人挣脱开,上下打量他:“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是谁?为什么跟我闺女住一起?”
      “西鹬是我房东。”
      男人皮笑肉不笑,促狭又猥琐:“唉,你也别解释,男人嘛,我都懂,金屋藏娇嘛。”
      纪敛冬拳头紧了紧,语调冷得惊人:“这位先生,麻烦你说话放尊重点。”
      “都住一起了,还装什么正人君子,我又不是不同意。”
      纪敛冬冷哼一声:“我们住在一起,哪里需要你的同意?”他不想与男子作过多纠缠,抬手准备送客,“如果你是来找麻烦的,现在就请你出去。”
      “这我闺女,我凭什么走?该走的是你。”
      西鹬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她冷漠道:“他付钱了。”她慢慢逼近,“你如果付钱的话,当然可以留你。”
      纪敛冬忙把她拉到身后,小声道:“我来解决。”
      “他来找我的,跟你没关系。”

      陈引买完菜回来,就看到这出大戏,门口听了几句,便理清了来龙去脉,他笑得灿烂:“这位仁兄你认错了吧?这我亲闺女啊,怎么成你女儿了。”
      男人咬牙切齿:“你放屁,你这么年轻生的出这么大的女儿?”
      “唉,你别提了,小弟是年少不懂事啊,你看我现在不是为自己当年的叛逆忏悔了吗?你说说养大这么个女儿多不容易,奶粉玩具漂亮衣服裙子供着,学费、兴趣班、假期旅游、各种活动,花出去的钞票大把大把的?以后上大学了,学费是上万上万的,还有嫁妆啊,车子房子啊,伙食费,社保医保哪个个不需要钱的?你看我给他们煮完饭还要上工地呢,苦的哟。”胡说八道完,陈引一脸痛定思痛,抹了把辛酸泪。
      男人听得头大,有些望而却步:“兄弟,你也不容易。”
      陈引继续表演:“别这么说,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打发走人,陈引长吁一口气。
      西鹬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陈导,演技不错啊。”
      陈引打了个响指,对眼前二人指指点点:“多大点事,闹出这动静。”
      纪敛冬自愧不如:“没办法跟陈导比。”
      西鹬疑惑:“你说那么一大通,我听得都头疼了,那人真信了?”
      “你想想那人现在来认亲,是什么目的?”陈引买着关子,不等人张嘴,便自问自答,“当然是觉得西鹬妹妹你,高中了,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想来攀亲戚,以后能沾点光。所以如果跟他说你考上大学他根本沾不上什么光,还有可能要倒贴,他肯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纪敛冬手肘拱了他几下,示意他别说下去。
      西鹬眼睛眨呀眨:“陈老师,你这么讲话是不是有点冒犯?”
      “妹妹,这只是话术,话术,”陈引强调,“我们西鹬妹妹怎么可能要人倒贴进去呢?”
      西鹬没放在心上:“我明白,逗你玩呢。”
      西鹬最怕成为的就是陈引口中的那种人,与其说冒犯,不如说警醒。
      她是不会成为什么事都需要别人为她买单的那种无能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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