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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纯真 ...

  •   扎染店的灯光很暗,桌椅柜子蒙上厚厚的尘埃,空荡荡的不见一支布匹,冬天枯萎的老树杆似的,青苔丛生,确实是许久不营业的样子。
      女人热心地搬来几张干净些的椅子让他们坐下,又上楼为他们接了一壶水。
      她倾身倒茶:“不好意思,我没打算久住,也没心思收拾。”
      西鹬喝了一口水:“没事,屋里挺凉快。”
      女人拘谨坐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望进西鹬眼里,犹豫不决:“西鹬,你要听吗?”
      西鹬感觉到女人的犹豫是因为有她在场,但她并不清楚其中原因,她认真道:“关于阿婆的话,我想听。”
      女人下定决心,从头开始讲述:“我很小的时候被选做圣女,就是西鹬的前一任圣女。”
      西鹬差点没坐住:“前一任是你?”那她意外当上圣女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嗯。”女人歉疚地低下头,“真的很抱歉。”
      纪敛冬隐隐猜到些什么,不敢妄言。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过活,然后不明不白地当上了圣女。多亏西阿姨垂怜,我才过得好了些,开了这家铺子。”回忆起西音桦时,她的神情变得恬静温和。
      “在我十八岁那年的一个夏天,下了一场大暴雨,镇上人都说是洪水的前兆,我不敢怠慢。但也是那时,我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女人表情扭曲起来,痛苦不已。
      陈引宽慰道:“你不想提的话,跳过就好。”
      “就是那次,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求助无门,只好找到西阿姨。那个时候镇上人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一个人出了什么问题,全镇的人都会知道。而我作为圣女出了这事,势必遭人唾弃,我不敢让人知道,也没勇气打掉。”
      西鹬愤愤不平:“该被唾弃的是那个罪犯,而不是你。”
      女人笑出梨涡:“嗯,我也是熬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的,但是当时的风气就是那样。所以在我肚子渐显时,她便不让我出门了,对外称我生病去市里看医生。那段日子,西阿姨对我百般照料,谢绝了许多客人,也不常出门了。下起暴雨了,也是她帮我顶的班。”
      “临近产期,西阿姨跟我说要把我送去市里医院待产,但我没有同意。”女人双手紧紧握着杯子,眉头紧蹙,“我当时,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我就想着生不出来的话一尸两命,生下来了就看着办吧。西阿姨没拗过我的倔脾气,忍气吞声答应我在家里待产。不敢请镇上接生婆,所以那之后她便开始学习如何接生小孩,唯恐出了差错。直到那天终于来了,孩子顺利产下,但我没看她一眼,我不敢,甚至有点恨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日日以泪洗面,听到孩子哭声就头痛。西阿姨怕我积郁成疾,趁夜将我送去市里,我也没再回来了。”
      “西阿姨替那孩子找了个由头,说是去山里祈愿,下山时候捡到的,算是缘分。她又没有子嗣,所以便收养了。我未满十九辞去圣女职位,这空档,惹镇上许多人不满,但又没有人愿意继位,所以都打上西阿姨凭空多出的那孩子的主意。镇上流言蜚语颇多,为了堵上悠悠众口,西阿姨只能让我那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继了位。”女人泪眼朦胧,自惭形秽。
      “西鹬,那孩子就是你。”

      西鹬比他想象的,平静许多。纪敛冬打量着她,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又自觉不该插手。
      西鹬很平静,像在听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故事,她问道:“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发怔,左边一颗眼泪兀自往下淌:“齐楚媛。”
      西鹬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我只是想知道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叫什么名字,这样我也不至于是个无根的孩子。”
      像老友叙旧,她又缓缓开口:“离开之后的日子过得好吗?”
      齐楚媛将那张纸巾反复折叠又铺平:“挺好的,做了几年学徒,开了家手工店,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她缄默半刻,“有了一个孩子。”
      西鹬笑着说:“那就好。”

      钨丝灯年就老化,照下来像给人打了一层厚蜡,他们四个人静默中坐化,沉思的雕塑一样,透着半锈的金属光泽。
      纪敛冬摩挲着虎口,整个人浸泡在阴影里:“你说回来是为了看西老太,怎么一待就待了这么久?”
      “我被那个男人找上了。”齐楚媛声音发抖,“他问我这么多年我去哪了,我不敢回答。”
      他们都知道那个男人指的就是西鹬的生父。
      纪敛冬斟词酌句,下意识里他在眼前这对母女和那个男人之间拉上安全警戒线:“他知道你…有个孩子?”
      “他只是猜测,我还没有给他答复。”齐楚媛不安地揉着那张纸巾,濡湿的眼球烧结成块的灯芯,潺潺流着未干的蜡,烫地西鹬有一刻心惊,“都怪我,如果我没有偷偷去看你,他死都不会往这方向猜的。其实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什么都不怕了。但我真的很怕他缠上你,我想不到办法帮你,只好留下来拖住他。”

      西鹬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雏鸟第一次在风雨天气躲在成鸟臂弯之下感受母亲淋湿羽毛的心情。她微笑着:“我不怕他,我跟他毫无关系。”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巾,“你也不用害怕。”
      陈引调解气氛:“齐女士,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西鹬才让你遇到如此的麻烦,那我们真有些过意不去了。毕竟今天下午那个男的来找她时,我刚认了这个闺女。”
      纪敛冬附和:“是的,齐女士,你不用担心,西鹬还有我们呢。”
      西鹬捏着小狗吊坠,大眼睛泉眼般涌着暖意:“你还是抓紧走吧,一大家子人还等着你回去呢,老留在这怎么说得过去?”
      齐楚媛情绪激动:“西鹬,你如果愿意……”

      西鹬没等她说完,便矢口否认:“我不愿意。”她目光坚决,“齐女士,如果我是你口中那个让你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的人,你刚刚被我打断的邀请是否出于你的理智呢?你根本没想过我未来跟你一起该如何自处,也没想过该如何介绍我的身份,轻飘飘一句“如果你愿意”是否有点欠考虑了?”
      女人失魂落魄地垂下眸子,西鹬继续道:“我很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么多,但你并没有必要为我和那个男人继续牵扯下去。我们之于彼此本来就是陌生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小半人生,也没有什么羁绊,一直陌生下去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西鹬突然很明白,阿婆说的不需要爱与感情淡薄是什么意思。
      对,这样最好。阿婆是看得最清楚的人。
      齐楚媛痛哭不已:“我明白,小鱼,我明白。”
      西鹬于心不忍:“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天黑地像个密封匣子,几盏灯火明灭,寥寥生机。
      陈引左手搭在车窗上,右手优哉游哉扶着方向盘:“西鹬妹妹,侠女风范啊,一笑泯恩仇。”
      西鹬喝下一大口纪敛冬给她买的柳橙汁:“我们本来就不熟,跟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Nonono,你不知道我们戏剧里面,亲人相认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痛彻心扉歇斯底里啊。”陈引扭头冲她眨眨眼,“今天在西鹬妹妹这里积累到新素材了。”
      陈引长这么大,什么样的情感纠葛没见过?安慰小姑娘呢。纪敛冬看得清楚,不置可否地笑了,他打趣道:“有什么想要的跟陈叔叔讲,你叔有求必应。”
      陈引如果双脚自由,保准要给纪敛冬来一脚:“叫老了啊,叫哥哥。”
      西鹬抬眉,大眼睛溜溜转,样样细数:“好哥哥,想要樱桃派可丽饼慕斯蛋糕奶油泡芙甜甜圈。”
      陈引打了个响指,答应地爽快:“没问题。”

      夜里有些凉,月季谢了又重开,紫茉莉幽香味从院墙外爬进来。
      西鹬躺在阳台摇椅上发呆。
      纪敛冬掀开门帘,端一只小椅子坐到她身旁。
      西鹬歪头看着他,比往常安静不少,一幅静态的水彩画,用墨很少,留白很多,只有一双眼睛天使之眼一样无辜转动着,扑闪一下,要吓退撒旦一样。
      纪敛冬缄默不语,拉过她的手,温柔摊开,食指在她掌心刮蹭着,点横撇捺,一笔一划,挠的她心痒。
      西鹬沉心感知,一个字又一个字:齐——楚——媛。
      写完,纪敛冬收回手,将她手指蜷进掌心,好像递给她一件小物什似的,叫她小心收好。
      他声音暗哑,融进月色里,有一种镇定作用:“是这几个字。”
      她第一次问他名字时,他就是这样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刻下名字的。

      西鹬坐起身,摇椅不太稳,颤了几下,纪敛冬一手把住扶手,便听见她说:“纪敛冬,我刚刚表现得好不好?”
      大到惊讶的眼睛像一口深井,含情脉脉,邀请他当坠井人。
      纪敛冬肯定道:“冷静果敢、镇定自若,表现得特别好。”
      “我这样是不是很冷血。”西鹬热衷于用语言武装自己保护自己,她说过许多离经叛道、冷漠鄙夷的话。她承认她享受舌战群儒的快感,但这次,对方是她的生母。
      纪敛冬颇为赞赏:“你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你比齐女士理性许多。”

      “我能感受到她近乎生物本能的爱,而我也竟生物本能般得歉疚起来。”西鹬缓缓地试探地靠近他,额头慢慢抵上他的肩,“她为了生我受了很多苦,而我因为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受了许多苦。”
      她们这样算不算两不相欠?
      纪敛冬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怔得发愣,随即松懈下来,抬手拍拍她的背,语调潮湿:“你们都受了许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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