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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纯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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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敛冬的少年时代,她从未参与,永远错过的时间。
还没有走进社会,还未经受千锤百炼,会有恐惧、茫然、叛逆、羞耻各种负面又可爱的小情绪的纪敛冬,好珍贵。
“这张照片可以送给我吗?”
纪敛冬笑:“为什么想要?”
西鹬顾左右而言他,慌慌张张找了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因为…下了许多雪。”
随身听被文件排挤到最里面,小小一只躺在里面,像在无声诉苦。
看起来很久没有用过了。西鹬将其一举捞出,再将厚厚一沓文件塞入。
前方是一片鸽子笼般的建筑,荒原被远远甩在身后。幼年悬铃木还未足岁就拉到路边站岗,细细密密的枝条从被砍去的躯干中蛮横纵生。
自行车铃、摩托车发动机、商店喇叭交响乐多重奏。西鹬升起车窗,摁下磁带随身听的按钮,柔情似水的旋律是荒原的尾巴,情意绵绵地挽留:不要走去城市。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My eyes are wide open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My eyes can see”
西鹬险些在旋律里化掉,她分了一只耳机给纪敛冬,问:“这是什么歌?”
他才听了几秒间奏,便答:“约翰列侬的《Oh my love》。”
连歌词都没出呢,他就听出来了。西鹬问:“你常听吗?”
“买的磁带不多,无聊了就一盘从头到尾反复听,听多了就熟悉了。” 纪敛冬腾出一只手将自己右耳的耳机取下,重新塞进西鹬的耳朵里,话语如茧,“我听太多遍了,你自己听吧。”
一首写给爱人的缱绻情歌,西鹬闭上眼睛反复听,脑海里纪敛冬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间奏的时候,西鹬像哄睡玩偶一样到了设定好的角度就会睁开眼,她神色淡淡的。
纪老师,你听这首歌的时候想的是谁呢?
火车站人很少,三三两两、零零碎碎。母女相拥而别,男子拖着四倍宽的蛇皮袋,情侣低声耳语,剩下的是几个孤单而沉默的年轻人。
蒸汽火车漆着一层墨绿色的皮肤,流畅的身形,古早老派的设计,机械而笨重。像一只沉睡的野兽,发出呜呜的低鸣。
齐楚媛身着暗色香云纱无袖旗袍,头发低低挽着,手里提着一只女士棕色小皮箱。她踩着小牛皮鞋站在蒸汽火车前,被壮大的车身压缩地像一道玲珑的闪电。
西鹬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喀秋莎”既可以是火箭炮的名字,又可以是美丽姑娘的名字了。
纪敛冬拍拍她的背,顺势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西鹬回头看了他一眼,受到莫大安慰似的,一步一步朝女人走去。
“齐女士。”斟酌良久,她觉得这个称呼最合适。
女人听见她的声音,身心为之一震。她转身的速度很慢,像老电影卡顿,一帧一帧的,很怕电影结束的样子。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的表情,挤出两点梨涡:“小鱼,你……来了?”
西鹬将两只手别到裙摆后面,脚跟在地上一点一点:“我送送你。”
齐楚媛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显得有些拘谨:“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我。”
西鹬右腿别到左腿后面:“是我昨晚口无遮拦了。”
齐楚媛突然问:“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她自嘲:“只管生不管养。生活好了,也从没想过要见你。”
西鹬十分坦荡:“我只期望你从没有经历过那些,也从没有为我苦恼过。”
她很明白,她能出生,是因为一个男人的罪恶和一个女人的慈悲。
齐楚媛不住地摇头,以手掩面:“我没有为你苦恼过,我只苦恼我的懦弱与胆怯。”
“懦弱和胆怯有什么错?受害者连害怕的权利都不该有吗?”西鹬双手紧紧扣着裙摆,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你昨天说你不怕了,是你的宽慰之辞吗?”
“都快二十年了,那个劲儿早过了,想不通的事儿也早忘了。” 女人挤出惨淡的梨涡,笑着说,“小鱼,我不想再纠结以前的事了。”
“可是你不敢看我,你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记得昨天那个男人的眼睛,与她同样的大而惊讶的眼睛,只是男人的惊讶蹉跎成了惊恐,眼白浑浊而不堪。那双疲惫干瘪的眼睛不禁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停止了胡思乱想,望进女人眼里,“现在你不用害怕,该害怕的人明明不是你,是他。”
“你不该知道这些的。我原本想,我或许能拖住他,糊弄过他,但没想到他还是去找了你。”她想如果她早早离开,如果她没有出现,李赤努根本就不会打上西鹬的主意,她忏悔道,“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反而给你们添了麻烦。”
“你让我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由头。”就算这个由头罪恶而不堪,但她至少弄了个明白。
她什么都不想计较,关于齐楚媛也好,关于她自己也好,她从未想过要计算什么得失。她唯一厌恶唾弃的只有那个男人。
“齐楚媛,那不是你的耻辱,你也不需要为此蒙羞。但你却真真切切为它痛苦过,也真真切切想割舍掉。你如果想忘掉过去的话,那请先忘掉我吧。从前我们不认识,以后我们更是毫不相关的人。”
世间种种,忘记是一种,面对也是一种。
西鹬话锋一转:“但只要你想,你完全可以起诉他,因为我是铁证。”
她想,齐楚媛的恨一定比她多。
齐楚媛被她说的话微微一震,眼前这个姑娘天真又凛冽,比她勇敢许多。她情绪平静下来:“我没办法起诉他,更没办法忘记你。”齐楚媛其实隐瞒了部分事实。她曾经爱过那个男人,但也确实被他强迫。
她咨询过许多人,他们口径一致,都说她这种情况上诉的,成功案例鲜有。后来她结婚了,有了很好的家庭,也渐渐不追究了。
“我对他只是心有余悸,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
“你昨天也看到了,我没事的。” 西鹬追上来只有一个目的:确定她真的很好,不再为往事苦恼。
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说出“她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在她看来,做陌生人比做母女轻松许多。
“他如果再去找你……”
“他做了亏心事,他不敢的。”西鹬算是看清楚了,他只敢对齐楚媛大吼大叫。呸,懦弱无能的男人。她心里鄙夷着,又继续道,“我这么要面子是不可能让别人欺负的。”
齐楚媛稍稍放松,宽慰地笑:“西鹬,你比西阿姨说得还要乐观豁达。”
西鹬噘着嘴道:“我只是不在乎。”
火车快发动了,齐楚媛很想对她说遍全世界最好的话,但到了嘴边,变成了最质朴的祝福:“你要好好生活,要快乐。”
西鹬笑着说:“你也一样。”
她刚想抬手朝齐楚媛挥手作别,却被她一句话问得提心吊胆。她越过西鹬的脑袋,眼神示意:“你喜欢他?”
介于肯定与疑问句之中。
西鹬被问到心坎上,她偏过头看向那个男人。
简单的衬衣黑裤,袖口在他手腕处闪着细碎的冷光。眼神安静而平和,稍稍有些冷。他揣着手,静静看着她们,与她视线对上的一刻,冷意退去,勾起温和的笑。
她很确定,她爱他。
她的笑坚定而明媚:“对,我喜欢他。”
齐楚媛此刻说话的神态语气,完全是一个母亲的姿态:“你们年龄相差比较大,考虑问题的方式和角度应该会有很大不同。”
果然,不管是谁,第一个关注的总是他们的年龄问题。西鹬不想纠结于此,她坦言:“我知道。”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插手你的感情问题。”齐楚媛垂下眸子,谨慎地措辞,“那个男人不错,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待人也温和周到,但一个人如果周到到一种滴水不漏的境界,就有可能是伪装。”
西鹬毫不犹豫得说:“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他的伪装,因为她常常能捕捉到他四下无人处的冷。
“如果你了解了全部的他,还选择去爱他。那我祝你放手去爱吧。”齐楚媛微笑着,
“不要让自己受伤。”
西阿姨与她通信不多。她从短短几封信里能读出来,西鹬是个不爱动用感情的孩子。
但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势必天崩地裂,燃成灰烬。
所以她说:不要受伤。
与纪敛冬交换了眼神,微微颔首,齐楚媛便上了火车。西鹬的“再见”很轻,被蒸汽火车的呜咽声吞噬。
纪敛冬走到她身后,将她往后拉了一段距离。
火车缓缓发动,车厢一截又一截,短体诗一样,被无情抹去,留下下滑符号。滚滚浓烟被夕阳烫成金橘色,尾部泛着灰烬的黑。整个月台燃烧起来,像橘红色的胶片冲洗房,人的影子长长得甩在墙面上,有一种惊叫之意。
煤烟味呛人得厉害,火车气流风狠狠扫过,像要将她整个人拨开似的。
纪敛冬手压住她及膝的裙摆,两人头发被风扯得有些凌乱。
蒸汽火车驶远,月台上换了一批人,夕阳从金橘色熬成淡粉,太阳照常落下。
淡粉色的日落里,纪敛冬笑像浸泡在黄油蜂蜜里:“你们聊到我了?”
西鹬危言耸听:“齐女士说,你这个人很危险。”
纪敛冬惊讶得很表面:“真的?她这都看出来了?”
西鹬不满地用食指戳了两下他的肩膀:“就比如你昨晚支开我们跟她单独聊天,还不肯告诉我们说了什么。”
纪敛冬吃痛,调笑道:“我是去帮你问人家名字是那几个字的,你不满意?”
声音懒懒的、凉凉的,像他泛着冷光的袖扣。很具迷惑性。
“问这个,要那么长时间?”西鹬想,齐楚媛一定说了许多拜托他照顾好她的话。她脑子里无端联想到刘备白帝城托孤的画面。
声泪俱下、感人肺腑啊。
但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纪敛冬是因为承诺托词或者怜悯同情才如此照顾她。
她很贪心的,她想要他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