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34、勾引

　　陈引爱用新人，也乐意给穷途末路之人重新开始的机会，大家都很感激他，尊敬他。可总要面对现实，陈引一死，他们开始和翻身的机会成为泡影，要想继续活着，只能不断寻找机遇。
　　再苟且于偏远的狸水镇，对剧组的许多人来讲就是浪费时间。
　　所以陈引死后，电影拍摄计划只能草草中断，不少工作人员纷纷提包离开，准备寻找下一个工作。
　　陈引和梁笑死的第三天晚上，躲在废弃影院地下胶片库的陆持被搜捕人员发现，就地缉拿归案。
　　警方通知纪敛冬来领陈引的尸身。
　　纪敛冬办完手续从走廊出来时，看见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女跪在警局门口，哭诉哀求，似有冤屈。纪敛冬不想理会，绕过他们走出警局的门。不曾想他们竟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
　　两个年近半百的人跪在他脚下，凄厉地恳求：“我们知道他是大导演，他的死讯可能早已经在媒体界全面传开了，但是求求你，我们求求你，不要公布他的死因，不要公开我儿子的一丁点信息，我求求你们了。他才十七岁，他的人生还没开始，他受不了全社会的谴责的。”
　　纪敛冬心里憋着火不好发作，他压抑着诸多情感，声音冷戾，质问道：“他的人生刚刚开始，那别人的命不算命吗？他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受到社会的谴责吗？”
　　陆母老泪纵横，一双眼睛早已哭肿，因为陆持的事情，她被折腾得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们没有管教好他，但求求你，给我们留下最后一点颜面吧。我们还有个小儿子才上小学，我不想他背上杀人犯弟弟的罪名。”
　　纪敛冬不为所动：“你们也不想背上杀人犯父母的骂声吧？”
　　罪犯家属表现得像个受害人家属，他头一次见。
　　纪敛冬不愿多与他们纠缠不清，给了他们一个了断：“你们也别在这里跪着了，陈引的父亲本来就没打算公开他的死因。但你们儿子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说完，他便甩开两人的手，大跨着步子离开。

　　其实剧组全体人员在陈引死的第二天就已经签过陈父远程传真给剧组的保密协议，不向媒体透露半个字。
　　纪敛冬的行李已经收拾地差不多，只等着陈引的父亲过来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就地火化。
　　短短几天时间，狸水镇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好像他们从没来过一样。

　　西鹬想打个电话告诉纪敛冬，之后的三个星期她要军训收手机了。号码还没拨出去又被她一个键一个键地删除。
　　她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她跟纪敛冬摊牌后他们之间所有的谈话与相处。
　　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依旧很照顾她，还会跟她说笑，但是只要触及到情感问题，他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他很明确地告诉她，只要不越界，一切都好说。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界限由他来定，为什么他总自以为是地说她对他根本就不是爱情。
　　但他那天都那么说了，再纠缠下去会不会显得她脸皮很厚，很不识好歹？
　　还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甩不开的拖油瓶。
　　她不怕别的，只怕老给他添麻烦，老是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他的照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想到这，西鹬果断摁灭手机。
　　不打了。
　　谁让他在把她送走之后就对她爱答不理的。
　　谁主动谁是猪。

　　军训结束后，西鹬拿到手机的第一秒就是去看是否有未接来电。
　　她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除了几个电信电话就是推销电话。连个短信都没有。
　　他果然很烦她吧，把她送走，对他来说是如释重负。
　　西鹬兴致缺缺地打了饭，找了处空位坐下。
　　邻座的女孩子在聊明星八卦，姜姓女星和于姓男星地下恋啊，张姓男星劈腿女友找学生妹啊，某某男星是同性恋啊，屡见不鲜，大同小异，都是那点子情感上的事。
　　她们聊着聊着突然话锋一转，转到一场命案，起头的女生神神叨叨地说：“你们知道吗，前些天，有个著名导演拍戏的时候意外死了。”
　　旁边的短发女生应和：“听说是和一个女人光着身子死在河里的，可惨了。”
　　长着雀斑地姑娘掩鼻偷笑：“难道说是干那档子事的时候失足落水？”结果收来一群姑娘的“咦~”以及挤眉弄眼的哄笑。
　　短发女生继续道：“谁知道呢？我还看到有报道说是情杀，同剧组男演员爱慕导演未果，而导演却和拍摄当地的女人搅和在一起，一气之下把两人杀了。”
　　起头的姑娘又说：“听说那个男演员在剧组一直是跟导演同居的，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
　　雀斑姑娘说：“要是那男演员杀的，早该爆大新闻了，你们这是捕风捉影。”
　　起头的姑娘说：“大家都这样猜的，媒体也猜了各种原因，我觉得这个最精彩。”
　　短发姑娘说：“你当拍电影啊，还最精彩。”

　　西鹬在一旁听着八卦，顿时觉得眼前饭菜有些难以下咽。她总感觉在她们的八卦里她都能找到对应的人。她的心没来由的慌张，随意扒了几下饭，直接奔去报亭翻往期的报纸。
　　她从九月底的娱乐版面往前翻，入目皆是无关痛痒的小报道，直到八月二十九日有一则报导：著名导演陈引命丧西南边陲小镇，疑似同剧组男演员纪某妒忌情杀。
　　西鹬一个字一个字反复阅读了几遍，才勉强读懂。
　　她险些将手中的报纸撕烂。
　　无良媒体！胡说八道！
　　她保有尚存的一丝理智，翻到文字末端，查看撰稿人：金水日报，时问心。

　　西鹬匆匆上了地铁，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纪敛冬的电话。对面的忙音像一只不断膨胀的茧，把她紧紧困在永远无法接通的壁垒里。
　　报纸新闻真真假假，她唯一确定的是陈引死了。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目的，她要回去，她要见他。
　　下了地铁，她朝机场一路狂奔。
　　机场的灯光高悬，照得人内心一片枉然。西鹬拿着半个月的生活费，咬咬牙买了一张最近的航班。
　　她的思绪很乱，他不联系她，是因为这件事情吗？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还是说他觉得她没有了解事实的权利？
　　飞机起飞的瞬间，西鹬感到头晕目眩，阵阵耳鸣。刺耳尖锐的电流声穿过她的耳廓进入大脑神经，感官的存在无限缩小，世界只剩下一片尖叫的空白。
　　牙又开始疼了。

　　下飞机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一瞬的失重，差点栽在地上。
　　北京到狸水镇没有直达的飞机，她坐到水市，又搭上了去狸水镇的大巴车。
　　路上折腾一回，天已经暗下来。
　　狸水镇静得空无一人。北京的夜太亮了，亮到以至于她快忘了也是无尽的黑色。
　　她一个人独自走在狸河边上，提了一路的心不自觉地下沉。
　　她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太冲动了。
　　苦恼之际，身后突然想起苍老的声音：“姑娘，别一个人走夜路，快回家去吧。”
　　西鹬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发现是个皮肤和骨骼都开始萎缩的老太。她疏了一口气。老婆婆，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她整理了下情绪，挤出笑容：“婆婆，我正要回家去。”
　　老婆婆拉着她的手，关切道：“小姑娘你是刚回来吧？最近镇上出了事，大家晚上都不太敢出来。”
　　西鹬镇定问：“出了什么事？”
　　老婆婆紧紧捏着她的手，眼角的皱纹因恐惧而蜷缩着：“水里死了人，可惨。”
　　“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外地来的，一个酒吧的大姑娘。死的时候全是光秃秃白花花的，渗人呐。”
　　西鹬声音发紧：“凶手找到了吗？”
　　“早抓到了，已经关进去了。”
　　她忐忑地问，声音颤抖着：“是谁？”
　　“这人家要求保密，我们也没法知道，不过，听说是个小男孩。”老人家揽过她的背，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着。
　　“小男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婆婆有些义愤填膺：“我当时听的时候也惊讶啊，你说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犯得着惹这种事吗？”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在发抖，以一遍一遍地拍着老人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又像在安抚自己：“老婆婆，时间不早，我要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巷子口停了一个暑假的黑色轿车失守。
　　西鹬走进蔷薇花凋谢大半的鸽子街。她家院门紧闭，黑洞洞的，如一个潮湿的刚学会吞噬人类的小兽。
　　如她所料，人去楼空。
　　她拉开院子里的等，橘子树照旧弯着腰依恋瓦房，老摇椅在树下乘凉。小花园的玫瑰被人掐去，院子里的鸽子也找到了别的去处，莲花缸里的鱼消失在水里。
　　她狂奔上楼，烧杯里的湖蓝色水母寻觅不见，游向了另一片水域。
　　她说得话，他一一给了回答。
　　西鹬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点燃一根蜡烛，屈膝抱腿靠在床边，缓缓地拨通了那串她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嘟——嘟——嘟”一串金鱼冒出的水泡，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破灭。
　　无人接听。
　　烛火安静摇曳，西鹬流下她此生最安静的眼泪。

　　Tres Cepas被人接管，新任老板很不喜欢所谓的“西洋玩意”，将霓虹灯和室内装修尽数拆除，一座酒吧被改的面目全非。
　　西鹬在门口等待被贩卖的沙发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金漆狮子雕塑的雪茄盒。
　　她捡起盒子，走进大门洞开，被拆得所剩无几的店铺。
　　她环顾四周，确认那个西装革履梳着油头的男士是新店长。她走过去，问道：“老板，这个雪茄盒能不能送给我？”
　　男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自顾自抽起烟，冲她摆手：“这老玩意不值钱，你要拿就拿去。”
　　她道了谢，准备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门，身后又响起那男人嘶哑的声音：“小姑娘，你跟前店主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