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栖谷》天时人和

2、[第一章]

　　雪似落雨般倾泻而下，无疆国土如被白氅。天地间苍茫一片，唯有市集上零星几点光亮，一路延伸至宫墙下。一辆金顶白玉马车在雪中隐去流光，于如同猛兽蛰伏的灯盏簇拥下稳步驶向宫门。
　　令牌从帷帐下伸出来，士兵粗略扫过一眼，便不敢多做阻拦，放人通行。握着令牌的手指洁白修长，一枚温润白玉扳指与令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人心中发慌。
　　马车疾行至乾安宫，帷帐掀起。
　　车上下来一人，身量高拔挺俊，一袭藏蓝毛氅随着动作翻扬。
　　“季大人，陛下已经在等您了。”
　　季云骁点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段公公，有劳了。”身边一黑衣男子快步上前，手里拿着金丝织成的囊袋，不动声色地塞进段公公冻红的手里。
　　段公公堆着笑，连连点头哈腰，把季云骁引进大殿。
　　大殿内四处摆着火盆，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完全相反。
　　“爱卿。”
　　季云骁上前几步，行礼的动作被眼前的人拦下。
　　洛安帝身穿黑金长袍，衣裳上金织的龙呼之欲出，庄严又沉重，他的一双手轻轻扶住季云骁。
　　“虚礼就免了。”洛安帝立直身，坐回长椅上，“朕今日找你，是想与你商量天下大赦一事。”
　　大赦天下，从前立国之时因为战乱无法施行，此时天下平定，天时地利人和。
　　季云骁微微倾身，道：“陛下既已决定，臣自当尊听悉便。”
　　“朕是要与你商讨这其中的利弊，”洛安帝轻笑，“大赦天下，岂是朕一时念起便可施行的？”
　　“大赦天下，即舍去过往重新开始之意，大赦囚犯也是必不可免。”季云骁缓声道，“而囚犯之所以为囚犯，必然是其触犯了律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类囚犯若是赦免，必再犯律法。”
　　“依你之意，大赦天下不可为？”
　　“非也。天下大赦于民百利而无一害，陛下若施行之，可得民心。臣以为，可颁布法令，若囚犯在大赦天下后再犯，罪加一等。”
　　洛安帝略微思索一二，眼神没有离开过季云骁，而后并未说可行与否，只道：“季爱卿在丞相府可还住得习惯？”
　　季云骁的目光始终停在洛安帝前方的地面上，厚厚的地毯上有黑金相间的兽纹，成为了他眼眸中一抹奇异的色彩。
　　“多谢陛下垂爱，自是习惯的。”
　　洛安帝笑了笑，没有说话。
　　房内袅袅香烟缭绕，缠绕着二人的袖口不断上升，最终停在季云骁的脖颈处。
　　“如此朕就放心了，天冷地滑，爱卿回府的路上多加小心。”
　　季云骁躬身作揖，退出大殿。
　　与来时一般，天地间依旧空白，远处的山峦被遮挡得不见踪影。
　　“大人，陛下派段公公送了奴仆过来。”马车慢悠悠走在回丞相府的路上，守卫在窗外低声道。
　　季云骁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他还真是沉不住气。”
　　丞相府还在整顿，府内上下忙忙碌碌。
　　季云骁一回来，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秦卉快步走到季云骁面前，“大人。”
　　“人呢。”季云骁看了他一眼。
　　“都在偏房安顿着。”说着秦卉侧过身，让季云骁先行。
　　偏房还未经打扫，灰尘随着被打开的门四处飞舞，屋内乌泱泱站了一群人，个个都身着粗麻布衣，头低得只能看见发顶。灰尘一扬，有几人受不了似的侧过头。
　　“见过季大人。”一行人齐声道。
　　季云骁没有出声，只是让秦卉将人都带出来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株还未开花的梅树，树枝擒着风来回摇晃。
　　无声无息，没有人敢开口问季云骁是什么意思。
　　“抬头。”半晌，一道低沉的嗓音落入众人的耳畔。
　　奴仆们纷纷抬起头，有几人甚至把头仰得奇高无比，几乎要整个人向后倒去。
　　粗略看了一圈，段公公大概送来了二十人有余，季云骁半天才抬手指了几个人留下来，让秦卉把其他人送走。
　　“帮我多谢段公公好意，只是我喜静，不需要太多人。”季云骁对秦卉说。
　　“是。”秦卉得了令，带着人走了。
　　季云骁随手指了个府里的丫鬟，让她带着这些人去把粗麻布衣换下来。
　　四个时辰后，秦卉回府，并且带来了几册簿本。
　　“大人，这都是那几个奴仆的奴籍。”
　　季云骁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后，他指着其中一个，道：“哑巴？”
　　秦卉点头，“今日送来的人有几个是从奴商那里买来的，这人是其中一个。我查过了，他之前一直在平京中流浪乞讨，后来被抓走做奴。”
　　“段公公还真是别出心裁，挑中这种天真无害的人。”季云骁看不出情绪地笑了一下，“先把人带过来，随便赐个名就打发他们到府里扫扫地浇浇水，不要靠近这里。”
　　洛安帝对季云骁的监视绝不会就这么消停，这些人不能不要，又不能都要，更不能让人贴身伺候。
　　不多时，秦卉就把人都带过来了。
　　季云骁只选了四个人，都是凭眼缘选中的看起来最容易对付的几个。
　　等人来的时候，季云骁已经写好了四个名字，他将四张纸叠成方形，放在桌上，让人上来选。
　　他没有说谁先谁后，只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人。
　　四个人中的三个人见状，争先恐后地上前，生怕自己是最后一个。大概是在原来的地方过够了这种争抢的生活，都下意识觉得落后的一定是最差的。
　　只有一个人等他们都抢完了，才上前慢慢拿起最后一张纸。
　　季云骁的目光跟着他移动，在他拿起纸的时候，不等他走回去，就按住他的手。
　　“打开。”
　　那人一顿，动作不太利落地摊开了纸。
　　纸上只有两个字：云祈。
　　季云骁笑意更深，轻声问道：“你原来的姓氏是什么？”
　　抽中云祈的人仿佛听不懂一般，半天才摇头。
　　“没有还是不知道？”
　　那人又摇头。
　　“哑巴？”季云骁挑眉。
　　那人没有什么表情，十分坦然地点头。
　　“会写字吗？”季云骁从一旁拿过一张纸和一支毛笔，“你的姓氏加上这个名字，写给我看。”
　　虽然不知道季云骁是什么意思，那人还是接过笔，很认真地开始写。
　　纸上只有“云祈”两个字。
　　那看来是没有姓了。
　　季云骁道：“好吧，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云祈点头。
　　之后季云骁就让人带着四个人去休息了，没有再说什么。
　　人都出去以后，秦卉才开口问道：“那个哑巴，可是有什么蹊跷？”
　　季云骁端起手边的茶，默默喝了一口。
　　“没有啊。”
　　“那大人这是……”秦卉不解。
　　季云骁保持着笑容，道：“你不觉得他长得很漂亮吗？”
　　秦卉一愣。
　　云祈确实是几个人中长相最出众的，但放眼整个平京，比这好看的大有人在，不知道季云骁怎么会觉得他好看，还用形容女人的词去形容他。
　　“我不明白。”秦卉道。
　　季云骁斜睨他一眼，“你能明白才奇怪。等着吧，以后就知道了。”
　　秦卉依旧很疑惑，但对于季云骁他一向很听话，点点头就退下去了。
　　人都出去以后，季云骁抬起手，看着手上沾上的粉末。
　　他将手指放在鼻下轻嗅，和街市上女子爱用的脂粉是同一个味道，只是这颜色比平常人的肤色更深一些。
　　如此看来，云祈来之前还特地“妆扮”过。

　　丞相府的奴仆统一住在府内最偏僻的房屋里。
　　夜间比白日里更冷上一些，屋子里的灯盏为屋外的青竹投下一片光亮，在墙上映出斑驳的竹影。
　　新来的奴仆收拾好自己的床铺，抬头却发现云祈正在往外走。
　　一个人上步拉住他，道：“欸，你今天抽到什么名字？”
　　那人力道很大，云祈被迫留在原地。
　　他从口袋里拿出从季云骁那里带出来的纸，打开给身后的人看。
　　“云祈？”那人念出纸上的字，“跟我们的不一样啊。”
　　云祈没有动作，他不是很好奇别人的名字。
　　四个被选中的人里，只有云祈是男人，其他两个人走过来分别把纸拿出来给云祈看。
　　云祈只是扫了一眼，并不感兴趣。
　　拿着“余璟”的人扯着嘴角，“可能是大人见你是哑巴，施舍你的吧？”
　　奴仆之间互相拉踩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云祈并不想多和她理论，只是点点头。比起之前那种摸爬滚打没有人样的生活，只是听听面前几个人的挖苦，轻松太多。也许就是因为季云骁对自己多说了两句话，这几个人就不高兴罢了，毕竟奴仆里谁能得主子青眼，谁的生活就好过一些。
　　余瑜笑得开心，却拉着余璟，让她不要这样说。
　　云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就出去了。
　　余璟还想再说，被余琦制止，“让他去吧，一个哑巴而已，你还想跟他吵起来吗？”
　　笑声被云祈抛在身后，他一路来到丞相府大门，天色已经如墨染般深，四下无声。
　　守卫没有在门口，云祈摸黑走过去，试着推门。
　　门很重，他用了很大的力才把门闩卸下来，就当他要推开门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
　　那人声音带笑，却听不出丝毫的笑意。
　　“云祈，是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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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名字，后面会解释的: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