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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走神 ...

  •   出了洗手间,宁蓁再次撞见楼道墙上的张贴栏。

      高二年级的优秀教师介绍,每排三张照片,共四列。她看到两个王姓,一位市级骨干,教数学的女老师;另一位教语文,皮肤黝黑,名字颇有文人风骨。

      宁蓁盯着那张脸,觉得眼熟。

      他竟然还没退休。

      明明十年前经常把“退役”“下岗”“我不知道还能干几年”挂在嘴边。

      虽然能理解青春期的懵懂情愫,但是……

      宁蓁默默走开,排除了“老师”这个选项。

      方善善在十四班,实验班里的顶尖,挨着水房和年级主任办公室。

      她敲敲教室前门。女孩子从满桌书本中扬起脸:“这是我们教室,有点乱,你看板报是我画的!”

      配合非遗主题,后黑板上画着鸟、竹子和绽开的花,横线上誊写了文字,看不清。

      这么认真,这么大张旗鼓。意识又有飞出身体的迹象,但宁蓁迅速拉了回来。

      “……我要破案。”

      声音极弱。方善善转头,直白地问:“啊,什么案?我没听到!”

      “没什么。”她微笑,“你们画得真好。”

      高马尾女孩收下赞美,毫不谦虚。

      二中的课间操十点开始,算上课间有四十五分钟,足以走马观花。

      “我们学校的湖,好看吧!”

      她们走上银杏路。方善善抬手指向长桥后的湖面,话里藏着几分炫耀。

      北城虽然繁华,有湖水坐落的校园却屈指可数。

      “我们学校提倡素质教育,学分制,所以有好多自选课。”方善善继续介绍,“比如校本课,我这学期选的天文,我同学选的日语。”

      垂柳碧绿,枝条快要荡入水面。

      宁蓁捋了一下头发,想:当时有这门课吗……

      “还有艺术课,合唱、书法、中国画。体育也能选,排球、篮球、羽毛球和游泳……哦,不对,游泳是必修课。”

      女孩子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看,那座楼里面有个礼堂,每年话剧社都去演出。”

      矮楼在不远处,青砖灰浆,漆红窗棂,藤叶的波浪爬了半面墙。

      “宁蓁姐姐,猜猜我是什么社团的?”

      走着走着,她转过身,站在阳光下。

      侦探应该抽丝剥茧。

      但宁蓁依着直觉回答:“文学社……?”

      方善善睁大双眼,瓷娃娃一样的脸上闪烁惊喜。

      她的骄傲不仅源于她自己。显贵的花,得用泛着流光的绸缎点缀,才配得上。

      她拽住宁蓁,要带她看看文学社的活动教室。途中两人碰见一条深蓝队伍,初中部操场小,跑道拥挤,为了应对体育中考,初三学生被留在校史馆附近,整队一圈圈地跑。

      宁蓁以前羡慕过他们。参天古树荫庇下,与百来年前的灰砖楼捉迷藏,总比单调的塑胶跑道有趣。

      “真累人啊,不过他们要考八百米,好惨。”善善说。

      长跑锻炼耐力,却磨人。眼见初三的孩子们姿势渐渐走了样,背驼了,手臂乱打横,眼睛都耷拉下来,方善善突然跳到队伍旁,双手拍得脆亮。

      “加油啊!跑起来!”

      前面的速度快,一旦掉队就很难再追,大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地都是苦闷的喘息。

      方善善晃着马尾,似乎心情愉悦,小声说:“幸好我没念二中的初中部。”

      “为什么?”

      宁蓁还以为这个女孩中意周围的一切。

      她皱皱鼻子,用校服袖子遮掩口型:“跑得像狗,谁路过都能瞧一眼,多丢脸啊。”

      像狗。

      宁蓁首先想到沐沐,机灵可爱,嘴巴染着粉。

      但“狗”和“小狗”是不一样的。

      宁蓁没说话,随她闯入高三教学楼。活动教室前门贴着宣纸,上面有三个行书的大字,“文学社”。

      “这就是我们社团啦。”方善善站上讲台,敞开双手。

      教室内空无一人。桌椅少,书柜多,摆满社团成员自愿带来的文学书籍。黑板留着上次活动的痕迹:《麦克白》,第一幕,主演名单。

      宁蓁找一个空位坐下:“社团是高中生专属的吗?”

      “当然不是喽,兼顾学业的情况下,初中部也能加入。”方善善双手撑着讲台,“上次我们社有个学妹,给我同桌递了情书,我笑死了。”

      “哪里好笑?”

      “她才初三诶!那不是小孩子嘛。”

      宁蓁心里暗想:你也是小孩子……

      初三和高二都穿蓝色校服,仅外套上臂的图案不同,前者是星星,后者是弯月。但在高中生眼里,戴上弯月标志,就能藏起尾巴,幻化为游刃有余的成年人。

      “对了,必须讲讲文学社创社以来的传统活动。”

      方善善跃下讲台,跑向教室边角的柜子。

      那儿有个木箱,放满信件,信封上不写真实姓名,只写秘密代号。

      “写信搭子,每周来往一次,都是匿名的,持续到学期结束才会换。”

      现在改成搭子了,以前还叫“鱼传尺素”来着。

      宁蓁看着她下撇的嘴角:“你好像有点遗憾。”

      “因为,我抽签抽到的搭子是个学长。”方善善脸颊鼓起来,“他也还好吧,就是成绩有点次,每次都在信里说不想学习,再这样下去一本都考不上,他老师得多着急啊。”

      陌生的语句。

      从刚才起,善善的话就显得莫名违和,但她一时找不到症结。

      宁蓁仔细斟酌:“信里的事情,不方便和外人分享吧……”

      “没关系啦,打死我也不会说出他是谁的。”

      她继续问:“那他知道你吗?”

      “不可能!我保密工作做得可好了。”

      文学社里有这样的聪明人,出于巧合、笔迹和其他手法弄清匿名信搭子的身份。

      但宁蓁以前只把笔友当成树洞。她偶尔猜过,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女生,或者是棵悬铃木。

      “你喜欢哪种文学?”她转移话题。

      “嗯……外国文学吧?”

      方善善望向天花板,没一会儿泄了气,坐在她身边。

      “姐姐,你别问啦,其实我对文学没什么研究的!”

      她好奇:“那为什么不去其他社团。”

      女孩黏住宁蓁的胳膊:“因为很多年前有个超级漂亮的学姐就在文学社啊。虽然后来她走了,可是人人都想当‘文学社的漂亮学姐’嘛。”

      方善善骄纵,却意外诚实。

      想成为漂亮学姐,又把初中生当作小孩,如此推断,“老王”的范围只能锁定在高一年级。

      他究竟有多优越?竟然能让大小姐想方设法吸引目光。

      快下操了,她们回到高二教学楼。一个女孩和善善碰面,说班主任找她有事。

      “姐姐,我得忙啦,你先自己待会儿吧,下午第三节课记得来!”

      刚才开朗地迎接,现在爽快地送客人走——完全不内耗的行事风格。

      宁蓁停在十四班不知所措,干脆问问班里同学有没有“老王”的消息。

      坐在后门的男生看了看她,说话有点磕巴。

      “您说班里姓王的男生?呃,我、我就是。还有,那大高个儿,王铄……还有王晓霆,他不怎么搭理人。”

      方善善高调张扬,大概只有戴耳钉的摇滚乐吉他手才接得住那份招摇。

      但他们都不像。

      教室嘈杂,学生们拿着刚买的零食鱼贯而入。

      “这样的豆沙包我一口吃俩。”
      “给我尝尝给我尝尝。”
      “下节是王大爷的课?完蛋,课文还没背呢。”

      说曹操,曹操到,前门探进半个壮实的身子,不动如山,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男孩们一下就闭嘴了。

      实验班需要优秀的语文教师,所以教过宁蓁的王老师就是“王大爷”,理所应当。

      她心脏猛地一跳,和同学道声谢,悄悄逃走。

      楼道里乱哄哄的。在高中生眼里她是个面生的女人,走得快些,发尾都飘着。

      只有宁蓁自己知道她正在逃,如同当年逃离这座学校那样彻底消失。

      教学楼模样没变,却像迷宫,当年有道小门作为紧急出口,她循着记忆摸索,飞快从那儿跌出去。

      哗啦——

      “对不起!”

      肩膀钝痛,宁蓁不小心撞上门外人,视线慌乱扫过铺了一地的文件。

      化学单元练习卷。

      她垂头帮忙捡,对面人也蹲下收拾,试卷边缘顺着手边抽走,锋利的“嘶”的一声。

      手指渗出血滴,她拧眉,收了手。

      这次轮到对方道歉。

      “你别动了,我来。”

      那人穿件深色夹克,袖子挽了两折,高鼻梁,头发比学校要求的长。

      年轻的化学老师,以前没见过。

      宁蓁左手继续捡卷子,整理好递过去。她有随身携带酒精湿巾的习惯,正好撕开一张消毒伤口。

      “办公室有创可贴,你等等。”

      “不麻烦了,很快就能愈合。”

      她摆手,反而让那位老师面露难色。他不过二十七八岁,风度翩翩,说话时令人如沐春风。

      “马上拿下来。”

      他被拒绝,却没放着她不管。新人教师的习惯。

      好吧,反正王大爷不会到这附近遛弯。

      手指的血珠化在湿巾上,疼得她猛然吸气。

      是不是自作多情了,宁蓁想。也许学校里的老师早就认不出她。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几乎过去十年了,她又不是唯一的学生,蓝色潮水再翻涌,也改头换面碎成泡沫了。

      十年啊,谁还能记得谁呢。

      那件事情之后,她转学,每天活得浑浑噩噩,像浸在水里看天上的月亮。

      算了,不该伤春悲秋,还是好好思考善善的证词吧。

      ——“社里有个学妹……”
      ——“抽签抽到的搭子是个学长……”

      手机震动几下。福缘寺的师兄通知她最近山里降温,带好衣服和雨具。

      “师兄……啊。”

      与深层记忆重合。

      那年的文学社为保留古韵,社内成员都用着校园内独一份的称呼。

      不叫学长学妹,而是师兄师妹。

      怪不得第一次在寺里开义工会议时,她会觉得“师兄”二字朗朗上口。

      后来,这个传统被搞丢了,“鱼传尺素”也简化成写信搭子。

      “不好意思,学生问问题耽误点时间,给。”

      男老师打断宁蓁的神游。她接过创可贴,心中隐隐萌发出一丝危险。

      “老师,请问办公室在……”

      此刻她是侦探,技能为不详的直觉。

      男老师说:“我的办公室?就在十四班隔壁。你是来旁听的师范生还是……”

      宁蓁来不及贴创可贴,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那您姓?”

      “姓王。”他耐心回答。

      心中大石轰然坠地。

      她宁愿没探索这个结果。

      正当此时,方善善从对面楼道飞奔而来,带着上次一同采访的两个女孩兴奋高喊:“宁蓁姐姐——!”

      宁蓁想迎过去。可她们跃出窄门视野开阔后霎时变了脸色。

      男老师回头,郑重嘱咐:“教学楼附近不要大喊大叫。”

      他年纪摆在那,警告也像劝诫,压不住青春正盛的学生。

      但这次方善善很听话,愣在原地,马尾停摆,喉咙硬生生滚着,吞下去。那双浑圆的瞳孔直直瞠视,看向宁蓁的眼神变得遥远,好像她罪大恶极,亲手浇息了骄傲的花。

      宁蓁藏起创可贴退后两步。

      糟糕的补偿。

      树荫里寂静无声。太阳燃烧着,灼出一个空洞。

      她不知道那个女高中生在想什么,最后,方善善噙着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甩开所有人跑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懂这种“喜欢的人和自己带来的姐姐站在一起让我自惭形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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