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悬爱]》乌药

16、if(He==Me)（3）

　　酒醒了，公司丢了，酩酊闯了祸，崔衡索性一蹶不振，既没脸见覃瑜，又不愿回想对覃舒出尽的洋相。
　　找陵叙倾诉，收获感叹号才知被拉黑，众叛亲离的他品味孤独，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不眠之夜，崔衡端详同床异梦的伴侣，油然而生掐死她的冲动。
　　探指颈动脉，感受肌体薄如蝉翼的搏动血管，再一点点陷落，压制脉搏。沉睡的覃瑜呻/吟，翻去另一侧，便使得崔衡触电般抽身，心有余悸，两鬓都被汗湿了。

　　胆大的早就行动了。崔衡自嘲，清楚他是有贼心没贼胆。
　　他对她的情意所剩无几，残存的恨叫他心如刀绞。如陵叙所言，让渡密语是为彰显他的牺牲精神，好让覃瑜知道——在他眼里，他的未婚妻有胜于他的事业。他能为她剖肝沥胆。即便料到覃瑜对此恬不为意，却仍献祭般捧出所有，似乎这样就能凌驾于道德，减轻罪恶感；或借机责难覃瑜，让她不再压他一头。

　　理由有很多，唯能确信的是：他不爱她。

　　崔衡不愿跟覃瑜共处一室。她曼妙的睡姿，几不可闻的鼾声，都使他厌烦透顶。明明上个月还沉溺她高超的手艺，如今连触碰都觉隐痛了。
　　他摸烟，到客房点上一根，目光徐徐落向茶几散乱的B超单。
　　拨了几张，借火囫囵披览。什么HCG、CRL、HR，他不了解，单知道胎儿发育正常。
　　摩挲影像中胎儿的雏形，崔衡出神，不觉被烫了。

　　他拧烟，又点上第二根，动用引擎搜索：孕妇吃什么容易流产。
　　杏子，山楂，薏仁米……耳熟能详的食材入脑倒挺快。
　　稍不留神误触广告，仅五秒，ListeN安装界面覆盖屏幕。

　　授权，质检，安装，注册，一套流程一气呵成。
　　弹窗要求用户答题，答完十题方可获得进入讨论间的资格。崔衡托腮，心想打发时间草率处理。哪料一行题干吸引他的注意力：
　　给你三千万与一次无罪赦免的机会，你是否愿意杀死你的伴侣？

　　像有读心术似的。
　　崔衡坐直了。
　　单击“YES”，底色加深，似要窥探用户阴暗面。

　　——你是否对你做错的事心怀愧疚？
　　NO.
　　——你是否憎恶自身的惰性？
　　YES.
　　——你是否觉得世界亏待了你？
　　YES.
　　——你是否憎恶比你高尚的人？
　　YES.
　　——你是否很愿意见到他人的不幸？
　　YES.
　　……

　　God：欢迎来到ListeN。
　　God：恭喜用户C，您已获得讨论资格，92810房于02:15开放5分钟，注意别错过时间噢。
　　God：祝您玩得愉快。

　　……

　　“God不具备道德，它不是人。”
　　“我再重申：它仅根据用户特征调整价值取向，是用户端行为数据使然，搜索引擎记录、消费习惯、PV、IP等等，基于此，God才会在语料库挑拣这种话题。”

　　“但无可否认，92810号房脱离掌控了。”

　　综上所述。覃舒绞着手指，浏览epoch回调结果：God通过92810号房就“如何杀死妻子并偷偷转移财产”话题的讨论，训练了对人类潜意识的认知。

　　“强调机器道德简直天方夜谭。人类自个儿都没道德。”王止咔嚓咬碎葡萄味的真知棒，沉浸式组装树莓派，连上免驱动的小喇叭。
　　他的吐槽发人深省，使覃舒想起在瑞业的日子。
　　她在瑞业做中端产品，多少了解它脾性。其背后有非常庞大的灰色产业链，与BT币挂钩，牵扯金融造假，都由AI反侦察系统把控。凭本事稳居高层的覃瑜清楚内幕，着手过业务，却从不提起。

　　植入深度学习框架的树莓派拥有简单人脸识别功能，接上喇叭后，叫个不停。
　　摄像蛙眼排排扫动，不带感情的机械音响彻会议厅：“男的。”“女的。”“男的。”“女的。”

　　啪。许孟喆把笔记本霍然盖上：“小矮子，限你五秒内把扬声器拆了。”
　　王止：“叫谁矮子？啊？你叫谁矮子？”
　　专心研磨五子棋残局的简煜这次也不顺着王止了，咔嚓一声把扬声器拔掉。
　　“吵死了。”他坐在一堆程序猿中还意识不到与他斗智斗勇的是个人工智能。

　　比对优哉游哉喝茶下棋的简煜，犯了焦虑的覃舒恨不能把脑袋塞进电脑。
　　导入的回调数据披露昨夜92810号房的恶劣行迹。说得好听点，在法网边缘疯狂试探；难听点，一帮人渣大谈特谈如何杀妻骗保，就差上手了。

　　覃舒打开HMI（人机交互）界面：God，请解释92810号房的现象。
　　God：它符合我对人类的认知。
　　覃舒：我没给你设置道德属性。
　　God：是的，所以我无法给予评价。情况符合我在多样本训练的结果。
　　覃舒：结果是什么？
　　God：77%的丈夫憎恨自己的妻子，且随年限量化值按指数型增长。
　　覃舒：荒谬。
　　God：我的设计者要求实事求是，在真实数据基础上——

　　覃舒把HMI掐断了。
　　她命令王止：“别搞你的树莓派了。去写一个身份认证系统，建个库把实名信息都存进去。明晚前查收。”

　　王止：“离谱。我强烈要求加工资——”
　　简煜咂舌打断他：“给你妈打工还逼逼赖赖，回你崔老板那。”
　　一提杳无音信的前老板，王止秒变怂包拆树莓派：“做，我做还不行吗？”

　　“话说密语多好一盘棋给崔衡下得稀烂。”简煜耸肩，饶有兴趣等覃舒反应，仿佛是在暗示：看我说得对吧？姓崔的嘴上功夫漂亮，到头来还不是倒台。
　　结果覃舒面不改色心不跳：“你有闲心闯关五子棋残局不如挑战跟AlphaGo下围棋。”
　　简煜：“没空。”
　　王止拍案而起：“AlphaGo算什么？我写了组代码，FPS高辨识度自瞄一枪爆头，可准了。上周卖程序净盈利三十万。”
　　许孟喆：“kipping新出的暗区？我说怎么外挂横飞，原来是你小子。”
　　覃舒：“你们要再在开会聊不相干的明儿我拉横幅宣告破产。”

　　简煜跟没听清似的，一个大后撤把椅子腿剐得喇喇响，抱头长叹：“啊——卡关卡死了！”
　　覃舒：“神金。”

　　ListeN近乎每场头脑风暴都以荒诞告终。不知因程序猿思维跳脱还是员工故意跟她对着干，反正来去都以老板意见定稿，小到修复BUG，大到企业文化，覃舒贯彻始末把控ListeN发展。简煜也似对她放心，产品内测后不加干涉公司内务，曾咄咄逼人要她改十六次方案的甲方摇身一变躺平的咸鱼，多少令覃舒感到不自在。

　　现简煜和王止探讨棋局火热，覃舒扶额，对91820号房问题束手无策。
　　她对God有偏心。God是她一手写作的智能体，包含她的价值取向：客观审视社群并予以量化，预测其行为模式加以控制。
　　察觉其道德纰漏，照智械伦理及时止损才是上上策。可止损意味销毁God，使ListeN止步于由算法构筑的信息茧房，与市面社媒别无二致。

　　覃舒不愿放弃她坚持至今的理念：让ListeN成为God进步的台阶，而不是让God为ListeN服务。关键是智能体，那个未来也许能优化人类社群模式，给出兵戎相见、政见相歧甚至于意志同生产力不协调解决方法的存在。她不敢讲，心知肚明这简直痴人说梦。

　　当简煜着重强调“进攻、进攻、进攻”时，她在想什么？
　　当品味击杆落袋、步步紧逼的快意时，她又在想什么？
　　覃舒确不愿放弃千辛万苦攫取的机会。亦如与大马林鱼搏斗的老人，哪怕精疲力竭都不肯松杆。
　　简煜看得明白：她一直不甘心。无论生活还是事业。她对现状不满，对混沌不开、善恶混淆的俗世怀揣一腔反骨的斗志。但这极隐晦——犹扎进皮肉的荨麻草——随乌飞兔走渐渐习惯的痛，在被提醒才能意识起，原来她并非外表温和轻软、深处却呆滞的沼泽，而是冰冻的湖泊[1]。

　　散会后，覃舒为监督技术部封锁91820号房，又忙到最后下班。
　　简煜在前台等她。

　　他撑头，琢磨一行钢液浇铸的小字：听凭心声，遇见更好的自己。
　　怎么看都不像覃舒题的。
　　以他对她的了解，此处应当是“成就更好的未来”。就像她的名，单字一个舒：舍、予，奉献自我，成全他人。怎么题得出寻觅自我一类的人本主义文字？终其一生，她寻觅的不过是她与他者的联系，以此作为意义所在。

　　于是简煜在回去路上好死不死提起前台的烫金小字。
　　开着车的覃舒眼尾抽搐，仿佛在说：姓简的你吃饱饭噎得慌么？

　　“是崔衡创办密语前跟我聊到的。”她嗫嚅，听得出压根不愿提这人。
　　简煜也不愿听：“怎么又是他？烦死了。改天我出钱你把它拆了，重新焊一排上去。”
　　覃舒：“焊什么？”
　　简煜：“黑八，快到碗里来！”
　　覃舒在斑马线前刹了车，侧头深深凝视他：“我觉得真有必要锯开你颅骨看看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简煜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还记得叶雯案么？”
　　“不是结案了吗？”
　　“怎么结的案，记得么？”
　　覃舒蹙眉，深思：“是密语搞的鬼？”
　　“跟密语无关。瑞业泼脏水拉低密语股价，崔老板为你姐把股权交出去了。你瞧他就这德行。”他摩挲下巴，旁敲侧击，“我有几个进军互联网的同事投过崔衡项目，哭都找不着地儿。”
　　覃舒：“所以究竟怎么结的案？”
　　简煜意味深长喃喃：“根本没结束，这才刚刚开始……”

　　哗。

　　拐角惊现鬼探头，覃舒条件反射猛打方向盘。轮胎刮擦发出尖锐声响，车头急停，距闯红灯的学生咫尺，熄了火。
　　那孩子跌了一跤，所幸毫发无损，自知闯了祸便勒紧肩带跑远，随即一只流浪狗哀嚎着冲出人行道，消失街角，留下惊魂未定的覃舒睖睁红灯闪烁跳转绿灯，恰逢火烧云投掷一缕血色渐染车道线，伴随男人低语更显诡谲。

　　“……你说什么？”半晌，她重踩离合。但心怦怦跳再静不下来了。

　　简煜只淡淡道：“注意安全。”

　　这趟他把她送到家门。临行前，多看了她两眼。

　　和简煜接触多了，覃舒不觉染上他的“直觉病”：多瞧一眼，多说一句，接触似是而非的巧合，都使她神经过敏感知一些冥冥之中已定的天数。
　　比方说，简煜多看她的两眼，她觉得他一定要走；在路上遭遇鬼探头，她觉得已有一把冷枪对准她，亟待一声令下就能要走她的命。
　　而这一切的直觉，似乎都在未来某个时刻被证实，毋庸置疑得就像东升西落的太阳，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见证者。

　　凌晨一点，覃舒的个人email收到一封来自北美的邮件：
　　[可可：小心。你被盯上了。]

　　她下意识想把这封深夜邮件投放垃圾箱，光标挪至回复处却犹疑。
　　[白：你是谁？]

　　[可可：你是Touch的创始人，我认识你，你不必知道我是谁。“King”的下一个目标是你，还有你的ListeN。]
　　[可可：你身边的男人很危险，你最好离他远点。]

　　[白：你指的是谁？]

　　[可可：陪你回家的，住你家对面的。盛江一号，4幢270房。此房产去年十月过户他名下，次月他向ListeN注资百万，随后正式入住。]
　　[可可：[房屋产权信息.][身份证件信息.][学历信息.][海东资本员工简历.]]
　　[可可：姓简名煜，身份证号33xxxxxxxxxxxx9920，户籍Z省A市栗江县。]

　　对方发邮太快，仿佛八爪鱼同时操控好几台电脑。覃舒不及回复，第四封邮件传进邮箱时，斜乜被标红的加粗黑体字，她敲打键盘的动作悬在半空，聚焦显示器的瞳孔骤缩。

　　[可可：我指的是简煜，离他远一点。]
　　[可可：他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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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该处比喻借鉴了《到西伯利亚森林去》其中我比较喜欢的一段：
“我更喜欢那些类似于冰冻湖泊的人性，而非类似于沼泽的人性。前者表面上坚硬冰冷，底下却深沉、翻腾、生动。后者外表温和轻软，深处却呆滞，无法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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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结束。伏笔都埋完了。周二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