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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01 ...


  •   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姜倪孜坐在登机箱上,等自己的大件托运行李。
      耳机里传来干扰电流,陈绮贞的歌被切断。
      她从航班指示牌上收回目光,不看来电都知道,是霍林惠打来的。

      霍大编剧出差半年了,在维也纳跟组,要不是事发突然,绝对不会拨空关心她。

      姜倪孜扯掉耳机线,接起电话:“嗯。”
      下午三点,高温蒸罩,白森森的日光探入,机场内的人群被剪成暗影,皮影戏似的。
      她转过脸,面向落地窗外,眼神没有焦点,看到机场高速公路、广告牌、被阳光照得泛白的天;有些年头没回来,只是这么看,看不出这座城市的变化。

      “姜孜你他妈本事大了啊,你们班主任说你缺考,电话打我这儿来了,你跑哪儿野去了?”
      劈头盖面的亲妈问候,霍女士在盛怒时会简洁地叫她——姜孜——删繁就简,一点温情也不剩。

      成队的人从姜倪孜眼前走过,夹杂各地口音。
      姜倪孜嫌吵,戴好墨镜,脚后跟轻点地面,行李箱的轱辘后移了一段距离。
      她懒散地挨骂,嚼着泡泡糖,“哦,我不读了啊。”
      冷淡,不讨喜的语气。
      省略了后半句“我给你说过的”。

      霍林惠脾气火爆:“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抽什么疯,等你出国读书,爱怎么玩怎么玩,我不管你,现在给我回学校跟老师认错!”

      姜倪孜没吭声,嘴里囫囵吹出一个泡泡,用力吹破了。
      “啪”的一下,刚好盖过霍女士提高的尾音。

      机场广播响了,霍林惠抓住几个关键词,“你到底在哪儿?”

      姜倪孜没辜负自己的名字,像极一个逆子,吊着态度。
      行李箱终于到了,她单手拎起箱,翻过标示牌核对名字,然后平静地说:“重庆。”
      僵持在霍女士发怒的临界点,她撂了电话。

      早上出发前,家门口的警卫员问姜倪孜去哪儿。
      其余的行李早早寄了快递,姜倪孜轻装出行,推着一套鸦黑的组合行李箱,笑得乖甜,说去看外婆呀。
      警卫员是新调来的,没起疑。姜倪孜的外婆闻梦姝早已过世。

      转学这事儿,姜倪孜给霍林惠提了不下十遍。
      霍大编剧名下有一家影视公司,是支棱的女强人,忙得脚不沾地,回回都让助理打发她。
      姜倪孜只有十七岁,妈不疼爹不爱。姜荆诚和霍林惠分居两年了,法院即将判决离婚。
      姜倪孜谁也不跟,跟自己,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飞来重庆,叛逆程度也发了酵——从转学到辍学。

      姜倪孜出门打了出租车,到云月巷。

      下了车,重庆拿炼丹炉的温度招呼她,像往她脸上不停地甩巴掌,分把钟,脸被晒红了。
      她拖着行李箱从支路进去。

      云月巷在重庆老城,临崖而生,低头即见一江水绕城而过。
      老巷里房屋低矮齐整,静悄悄,干净,有阳光,有蝉鸣,黄葛树挺阔地栽了两溜,沿着木栈道下去,底下就是洪崖洞。

      姜倪孜走到外婆家。
      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大门挂着落灰的铁链,门前的老树疯长了几度春夏,蓊郁青翠。
      她有几年没回来了,小时候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现在的邻居大多是生面孔,原来的居民搬走了一部分,屋子租了出去,改成咖啡馆或民宿,赚得盆满钵满。

      “阿婵回来了?”

      姜倪孜捏着钥匙,顶着大太阳转头。
      钟司孟笑眯眯地朝她朝手,每根皱纹里都是对她的喜欢。

      “孟奶奶。”姜倪孜放下行李箱,到隔壁的“孟孟小卖部”。

      钟司孟和闻梦姝是舞搭子,一起跳国标,出国比赛,挺优雅的老太太,姜倪孜小时候春节回来,都被塞了大红包。
      姜倪孜过去聊了两句。
      现在的小卖部也是收发快递的站点,货架上堆满了纸盒子。

      姜倪孜临走前,钟司孟拉开冰柜,两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豪气地往里抓,最后拎了两袋子贵贵的雪糕送她。
      姜倪孜抠了抠脸蛋,不好意思,趁钟司孟去内屋接电话,她悄悄扫墙上的收款码。

      看到收款人,姜倪孜迟疑,没名字,就六个点。
      时髦孟孟的头像长这样?
      灰白底,一行鸽子。像一串杂乱的省略号。

      钟司孟没注意姜倪孜出去了,握着蒲扇,劲劲儿地在电话里训人:
      “陆启樾,我让你去送三箱啤酒,你去哪儿鬼混了!十分钟,马上给我滚回来,我要是见不到你人,把你车给你烧了!”

      姜倪孜溜出小卖部,黄葛树的叶子轻轻摇晃。
      身后说话的内容听不清,只知道老人家气势如虹,前一刻的慈爱人设算是崩了。
      姜倪孜弯了唇。
      没关系啊,热热闹闹的才像是一个家。

      高兴的情绪只停在回家前。
      外婆家很久没住人了,姜倪孜花了一大下午楼上楼下地做清洁,又在手机里续缴水电气费,网购了一堆东西,忙完一摊事,她倒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下午六点,姜倪孜被铃声震醒。
      胸口压着手机,来电时心脏砰砰跳。

      外面在下暴雨,空气中弥散淡淡的泥土味道,舒心好闻。
      姜倪孜深呼吸几下,“喂。”

      南羌:“啧。犯规了啊,用这种性感的事后声音接我电话。”
      “滚。”姜倪孜起身,勾了一件吊带穿,黑色裙摆遮臀,站在窗口,背影纤瘦。

      没开灯,房檐外天暗了几格,雨声刷刷,日暮妖蓝。
      一街之隔,那头是解放碑。

      南羌:“Live house啊,你可别忘了。”
      姜倪孜揉了揉脖子,好像记得有这回事,“几点?”
      南羌在那端跟人嬉笑了一阵,“八点半呀,我到了,在帮陈维舟干活,我给你打包了狼牙土豆,盐煎肉盖饭。烤玉米棒和烤豆干你要不要吃啊?”

      纷纷攘攘的烟火气,隔着电话,姜倪孜感受到了。
      这很重庆。
      出神片刻,心里安静了,她咬住一支烟,点上,指间的火光比霓虹淡。

      有一声汽笛响起,轻而脆。
      她垂眼,楼下有一辆越野,尾灯亮了两下,开出巷口去了。

      -

      姜倪孜对这一片儿熟。
      过马路,穿闹市,经人海,走长巷。
      她到了一家酒吧,名儿稍特别,叫“鸵鸟的解药”。

      南羌看到姜倪孜,五米开外飞奔过去,熊抱姜倪孜,先发制人:“哎呀你撞到南墙了。不是,我靠你胸又大了。”
      姜倪孜:“......”

      暑假到了,一场Cosplay刚刚办完,酒吧附近还有几个吧啦啦小魔仙在照相。
      姜倪孜收了雨伞,排队检票。
      陈维舟是乐队的鼓手,所以南羌有随意进入的工作牌。

      每张门票可以领一罐蓝莓冰啤,姜倪孜伸手去拿,被南羌一把抢了,“未成年小妹妹,喝什么酒。”

      南羌比姜倪孜大一岁,俩人同班到小学毕业,没断联系,实打实的发小。

      姜倪孜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这酒和果汁有什么区别,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可以进酒吧?”
      南羌辩解,这就一听歌的地儿,有什么不能进的,“反正,你这考清北的成绩,别碰酒精,喝坏了脑子,我耽误不起。”

      姜倪孜看着屋顶的灯牌,没说话。

      沉默过长,姜倪孜被怼都没反应。
      南羌不适应,侧头问:“你怎么了?”
      姜倪孜心里烦躁,“能喝酒吗?”
      “不能。”南羌态度坚决。

      进门,南羌拉着姜倪孜直奔后台。
      化妆间被各种服化道塞得凌乱,一个空桌上堆着吃的喝的,香气诱人。

      南羌抱着椅背,小心地问:“你爸妈,他们真要离婚啊?”

      “是给我买的?”姜倪孜慢悠悠参观了一圈。
      看到南羌点头,她从塑料袋里挑了一串骨肉相连吃,“嗯。分家产呢。我在场多尴尬啊。霍编剧干不过姜律师的,据说姜律师在上海的今生挚爱也是律师呢,不过也不一定,霍女士的准老公也许有个律师团,姜律师可能会应付得够呛。但往好处想,我名下会多几套房,手头现金也不会缺。”

      南羌听愣了,也听出姜倪孜在闹情绪。
      谁家孩子听到父母双双出轨,正办离婚,是盘算自己能继承多少财产?

      信息量庞大,南羌消化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回来,是过暑假的。那...那你回去该高考高考呗,你这都高二了,下学期高三,转学来这边适应吗?”

      姜倪孜没想好,抠了抠指甲,“北京那地儿待得太久了,想换个城市。”
      辍学是吓唬霍林惠的,她不至于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而当妈的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为所动,没再打电话来。姜倪孜很失望。

      南羌还要问,化妆间的门打开了。
      陈维舟穿着演出服,一脸焦急:“羌羌,你过来一下,我的备用鼓棒找不到了。”

      姜倪孜远远地跟陈维舟点了下头,算打过招呼。
      陈维舟挥了挥手回应,牵走了南羌。
      南羌让姜倪孜等她,跟着陈维舟出去。

      -

      姜倪孜一个外人,不好在化妆间待着,去了内场。

      这酒吧有腔调,墨绿色,中国风,墙上有涂鸦。
      离表演开始还有五分钟。
      一堆人挤在入口的墙边。
      策划人会整活儿,布置了整墙的“冰封玫瑰”,每个密封的透明塑料杯里放一朵红玫瑰,单身的妹子免费领。男孩儿想要也行,售价一百。

      宰得够狠的。
      姜倪孜站在墙边看了看,付钱的大怨种还真不少。

      她观察人群打发时间,眉眼干净,身上有种破碎感。这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是清纯小白花。

      所以接二连三,有异性送她花,顺带要微信。
      姜倪孜讨厌谄媚。
      她应付被乱撩有经验,一问一个不吱声儿。

      舞台上聚光灯亮,一片骚动。
      乐队开始唱歌。

      挺无聊。
      又不是专程来听歌,姜倪孜推开一个门,出去抽烟。

      露台临江,摆满绿植,地上有隐绰交错的影子。
      某处传来笑骂声。

      一道成熟的男声说:“你想这点子真不错,那花儿卖得比送得多。”
      旁边那人笑了,轮廓更挺拔,声线年轻松弛,“嗯,记着反我一个点,跟酒一起月结,别忘了。”

      姜倪孜没来得及看清人,钟司孟打电话来了,告诉她快递的行李箱到了。
      钟司孟特热情,说女孩子搬不动,让自己的孙子送过去,不等姜倪孜婉拒,老人家在短信里发来他的联系方式。

      姜倪孜粘贴了电话号码,在微信里搜。
      跳出来一个头像,灰白底,一行鸽子;名字是六个点。
      哦,是他。
      还没见过面,他们已经发生过金钱交易。

      她申请了微信好友。
      “叮”的一声,那人自动通过了。

      姜倪孜在角落里咬着烟,垂眼,懒得多打字,备注:孙子。

      -

      晚上九点,陆启樾抱着几箱空酒瓶,准备回家。
      裤兜儿震了几下。

      陈维舟:“启子,你先别走,我爸又来了。”
      陈维舟:“帮我拦着点儿。”

      陆启樾把空酒瓶放进车的后备箱,折返进酒吧。
      还是晚了。

      大灯打开了,人群吵吵嚷嚷,舞台上,音响的线被拔了,键盘摔在地上,鼓架翻了,话筒架被掰成两断。
      听众闹着退票。
      场子被砸,炸了锅。

      陈维舟的爸爸声如洪钟:“唱唱唱,唱个锤子!天天不三不四跑场子,一群小流氓!以后有什么出息!”

      陈维舟脸红透了,弯着腰跟队友道歉,上前拉他爸。
      南羌也在一旁帮着劝。

      陆启樾摸了摸后脑勺,要上前,陈维舟在台上看着他,晃了晃手机。

      陈维舟发来微信:“羌羌的朋友来了,你照顾一下。”
      陆启樾不情愿,闲闲地回:“关我什么事?”
      陈维舟:“哎你看着点儿。”
      陆启樾妥协:“哪儿?”
      陈维舟:“不知道你找吧,南羌说,找最漂亮那个。”
      陈维舟:“叫姜倪孜。”

      陆启樾不信邪。
      漂亮?
      有多漂......

      台上台下乱成一片,摩肩擦踵,人影错落。
      保安疏散着人群,观众骂骂咧咧地出去。
      周围挡住视线的人刚好走开。
      陆启樾转头,一眼看到姜倪孜。

      午夜降临前。
      怎么形容那个画面。
      姜倪孜站在灯下,很美,仿佛月中聚雪,瘦薄的肩头挂了一只香奈儿背包。

      姜倪孜正在忙。
      忙着跟一个大花臂打架。
      她握着喝空的啤酒瓶,面无表情,戾气重,准备狠狠往那人的头上砸。

      陆启樾走过去,夺走她手里的瓶子,阻止这桩惨案。

      “陆启樾?”
      “莫名其妙。”
      两道声音,一刚一柔地响起。

      柔的那道声音,在说莫名其妙。
      陆启樾回头。
      姜倪孜模样蛮乖,但攒着劲儿要揍人。

      人走了大半,场子安静下来。
      陆启樾指了指台上,“你朋友让我先带你出去。”
      姜倪孜冷眼看着他,“你谁?”

      陆启樾不废话,给姜倪孜看聊天记录。
      姜倪孜见过陈维舟的微信头像,看到对话框里的另一个头像时,觉得眼熟。
      陆启樾以为她不信,干脆掏出自己的身份证。
      姜倪孜:“......”对上了,原来孙子叫陆启樾。

      大花臂在一旁听完了全场,邪火蹭蹭地冒:“陆启樾你是不是有病,又他妈不是你的妞儿,你管老子。”

      姜倪孜烦死这个花臂,年纪不大,长得油腻,香水味还恶俗。

      陆启樾没退让,结实地挡在姜倪孜身前,眼里迸出寒意,“别烦。”

      -

      酒吧老板报了警,警察叔叔扣下了陈维舟的爸爸,整个乐队和南羌也留下了。

      陆启樾带着姜倪孜从酒吧出去。

      姜倪孜慵懒地跟在他身后打量。
      他个高,肩宽,后颈直挺,像一棵树;腿长,手指也长;规规矩矩地,走路姿势沉稳,给人的感觉,就是哪儿都坏。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俩人一句话没说。

      暴雨洗过长街,树梢抽出新绿。
      这种推陈出新的晚上,风是暖的,缓的。
      很暧昧。

      出了巷口,陆启樾顺手一招,打了一出租车,提前给师傅递了一百现金,回头示意姜倪孜。

      姜倪孜根本不打算上车。
      她讨厌被安排。尤其这人还跟她不熟。
      视线下延,她正好踩着他的影子,高大密实,把她完全裹在里头。

      姜倪孜:“那你跟我一起坐吗?”

      少女音有点儿奶,在沸乱后的闹市,明目张胆地撩人。

      陆启樾盯着姜倪孜,突然弯下腰。
      不是错觉,有丝丝缕缕的麦芽香,她喝过酒。

      身高差猛地缩短,他的五官在眼前放大,眼睛黑沉,很清亮,很有记忆点的长相。
      姜倪孜耳根一颤。

      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陆启樾弯了唇角,眼里透出笑意,“早点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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