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完美世界》明月有瑕

34、斯温纳顿之城（七）

　　公交车晃晃悠悠，从销金窟到贫民窟，只需要半个多钟头。

　　这座城市夜晚的生命力仿佛都汇聚在了那条街上，出了那里，都看不见活人痕迹。

　　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大巴就如同蹒跚老人踽踽独行。

　　它麻木地前进，车上的乘客麻木地前进。

　　沿途不同的站点，上下了一些人，最后公交车停在了终点站，茉莉这才恍若惊醒。

　　她勉强从一动不动的状态里抽离出来，垂着脑袋，拎着包起身下车。

　　艾尔达也紧忙跟着下去。

　　这里临近垃圾场，吹来的风虽然冰凉，但也裹挟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故而在这里下的人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普通女孩这时可能已经提高警惕，可茉莉无心顾及这些，她只是在前面低着头赶路。

　　她在漆黑的隆冬夜晚里时隐时现，像是不被精心描写的NPC，接触不良似的短路。

　　其实到这里，艾尔达也该回酒店了，可不知是因为咖啡还是恻隐之心的缘故，她想了想，还是闷头跟了上去。

　　这里巷子多且深，一旁还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个破落房子。

　　这些房子或许都不能称作房子，只是几个矗立起来的木板上盖着一块篷布，这时候都黑洞洞的，看不出来有没有人住。

　　偶尔几个外面放着些生锈变形的铁盆，里面才有星星点点烟头在明明灭灭，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畏光，也没用灯光照明。

　　在来斯温纳顿前，艾尔达都很难想象到这些。

　　她生来就是中等阿尔法，从小在首都星的培育园里读书，长大后因为能力卓越，再加上一些基因优势，很顺利就进入了双螺旋中心工作，还得了学界泰斗做老师。

　　事业学业一帆风顺的同时，她生活也很舒心——住在首都星生活区的大平层里，每天跟沈嗔、唐纳德这类的优质绅士打交道，完全没被异性冒犯过什么。

　　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保有天真的理想——推动科学进步，提升人类生活便捷性和幸福感。

　　她也每天孜孜不倦，为其而奋斗。

　　在此之前，艾尔达小姐都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在造福全人类。

　　可当她身处这里，却完全说不出自己对所有人有益的话来。

　　她做的一切都跟这里没有关系。

　　或许几百年几千年后仍然没有。

　　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做这些的意义，只是为了让好更好吗？

　　研究员小姐的一腔热血在斯温纳顿的寒风里被吹了个透心凉。

　　她茫然地跟着前面的人。

　　可前面的人也是一样的迷茫。

　　茉莉游魂似的转过一个巷口，不知遇见了什么，艾尔达模模糊糊看到她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她立即从自己有些悲郁的情绪里脱出，想要装作不经意路过，询问对方。

　　可下一刻，她浑身僵硬，看到茉莉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被一个黑影扑倒在地上。

　　——那是个喝醉的男人。

　　艾尔达仿佛被数九寒天里的冰水兜头浇下，有一刻懵在了原地。

　　茉莉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似乎是被巨大的恐惧笼罩。

　　但那一刻她也没有反抗。

　　女孩鼻子里钻入浓郁的酒精的甜味，还有各种劣质烟的气息，几欲让她作呕。她听见男人时高时低的污言秽语，但看着黑暗不明的天空，看着没有前路的未来，突然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反抗又如何呢？

　　茉莉闭上了眼睛。

　　她将自己的感官封闭，作为死前的葬礼。

　　可一阵风拂过她的面前，些微不同于斯温纳顿的冷酷，茉莉身上一轻，便听见了一个女孩温柔清脆的声音：“你没事吧？”

　　茉莉愣了愣。她恍惚一瞬，以为自己到了天国。

　　但她很快就从不清醒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对上了拿着一根铁棍，惊魂未定的研究员小姐的眼睛。

　　艾尔达紧张地攥紧手里的东西，心虚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男人，清了清嗓子，道：“我正好路过……你没事吧？”

　　女孩眼里是清澈单纯的颜色，茉莉一眼就看出来她不属于斯温纳顿的明媚灿烂。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谢谢你。”

　　艾尔达说：“不客气。”然后她伸出手想要去拉茉莉。

　　可茉莉躲开了她的触碰。

　　她好像很惶恐，动作迅速地站了起来，艾尔达都没来得及问她有没有受伤，看对方这个麻利的样子，询问也卡在喉咙里。

　　茉莉再次向她道谢。

　　艾尔达摆了摆手，她们之间又陷入沉默。

　　半晌，茉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艾尔达小姐，道：“您不是住在这里的吧，那要早点回去，这一块很不安全。”

　　艾尔达胡乱地应了几声。

　　茉莉见她脾气不错的样子，又鼓起勇气道：“您开车来的吗，还是有人来接。”

　　艾尔达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道：”我……我坐公交车回去。”

　　“……可那是最后一班了。”茉莉睁大眼睛看着她。

　　艾尔达顿时磕巴了一下，瞬间变成失语。

　　茉莉的目光藏在眼皮下，偷偷从茂密的睫毛里看她，犹豫道：“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来我家坐会。”

　　“这里天亮会安全些，”她似乎怕被拒绝，急忙说出自己的理由：“公交车也得到早上六点才来。”

　　“好……好的。”艾尔达结结巴巴地答应。

　　茉莉眼睛就亮了亮。她笑出了两个酒窝，这是艾尔达在她上班时没有看到过的。

　　她不禁生疏地夸赞道：“你的酒窝很漂亮。”

　　说完茉莉的笑容却浅了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低头微笑道：“谢谢您，这是后天的。”

　　艾尔达呆滞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道歉：“……抱歉。”

　　“您不需要说抱歉。”茉莉却打断了她。

　　她一边示意艾尔达跟她来，一边小声道：“人造的也很漂亮，不是吗。”

　　艾尔达跟上她，也笑了起来：“是，很漂亮。”

　　茉莉嘴角弧度加深，她眼尾也上扬，道：“谢谢您，可惜平时没什么人能看到它——感谢您能不吝啬夸奖。”

　　艾尔达似乎看到茉莉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她飞扬的唇角眉梢，显出了一些哀伤外的欣喜。

　　她很高兴看到这些。

　　此时此刻，她不忍心打破茉莉脸上的笑容，只能自己悄悄往后看，有些担心被自己一闷棍打晕的男人出问题。

　　茉莉却好像知道她在干什么，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等会会有人把他拖走的。”

　　艾尔达这才放下心来。

　　茉莉带着她左弯右绕，到了一处平房。

　　这个房子比沿路来时看到的那些要好上许多，起码像个房子的模样。

　　茉莉拿出钥匙打开门，在门后摸索到拉绳，打开了头顶上那盏昏暗的灯。

　　灯光忽明忽暗一瞬，随后照得屋子亮堂起来。

　　艾尔达这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位于门口的就是一个老旧竹床，上面堆满了杂物箱，旁边放置了一条长窄的沙发，凌乱挂着些许半半拉拉的衣物，有一个小卫生间和厨房，最里面用一条棉布隔开，做了卧室。

　　茉莉看见一屋杂乱，赶忙进来整理沙发。

　　她一边弯腰拾起衣服将它挂到手臂上，一边不好意思道：“抱歉，上班时候太匆忙。”

　　说着，她将那些零零碎碎堆到竹床上，腾出一个空间，对艾尔达笑道：“进来坐吧。”

　　艾尔达便道谢，来到沙发旁，看着上面破旧的皮垫，试探着坐下。

　　她体重不算重，刚碰上沙发垫时，底下的弹簧却似不堪重负似的，发出一声尖锐的□□。

　　研究员小姐以为自己把它坐坏了，惊吓地从上面弹射而起。

　　茉莉见状立刻道：“没关系。”

　　她无奈说：“它年龄很大了，坐下时总会发出这种声音。请别介意。”

　　艾尔达摇摇头，又放轻动作坐了回去。

　　茉莉小姐请她坐一会，自己去收拾一些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夜晚太安静，也可能大起大落一番太过消耗精力，艾尔达居然在人家沙发上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女孩轻柔拍打她手臂的力度，茉莉小姐关切道：“您去床上休息吧。”

　　艾尔达下意识连声拒绝。

　　——她知道对方只有一张床，绝不能鸠占鹊巢地顶替人家。

　　茉莉却很坚持：“您去吧，我准备了新的洗漱用品，您洗漱完去床上休息就好。”

　　说完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解释说：“我没有带人回来过这里，也换了新的床单。”

　　闻言，艾尔达立刻清醒，重点表明自己没有这个意思。

　　茉莉小姐笑得很温柔，道：“我知道——您去吧，不然我们一起挤沙发吗？”

　　艾尔达被茉莉小姐连催带赶地推进了卫生间里。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先准备洗漱。

　　卫生间很拥挤，面前是一块小小的镜子，洗漱架上放了一支崭新的牙刷和杯子，旁边有块新的和一块一看就用了很久的毛巾。

　　艾尔达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捏了下旧毛巾的角。

　　上面很干，毛都硬邦邦的，可想而知扎到人皮肤上不会好受。可就算这样，茉莉小姐也用到了现在。

　　并且似乎刚才一直在为艾尔达准备用品，没有来得及收拾自己。

　　艾尔达心里复杂，感觉茉莉小姐跟传闻中并不一样，或者说，另一面确实不一样。

　　她想着，手上将牙刷挤上牙膏，塞进嘴里。

　　可研究员小姐立即就被牙刷坚硬的毛咬了一下，不由得吃痛，捂住一边腮帮子，轻轻“嘶”了一声。

　　茉莉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走过来，隔着一扇门问她：“怎么了？”

　　艾尔达道：“——没事，咬到舌头了。”

　　对方就问严重吗，艾尔达便说了几句让她放心的话。

　　哄走茉莉小姐，艾尔达才吐出嘴里的牙膏沫，看里面掺了些血丝，不忍直视地闭着眼漱口完洗脸。

　　她拿茉莉小姐准备的新毛巾擦干脸，扭开门出来，就看见对方坐在沙发上，不知何时已然合上眼睡了过去，面前还摊着本书。

　　艾尔达轻手轻脚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本教电影镜头设计的教材。

　　她翻了几页，没留神沙发上的女孩已经醒了过来。

　　艾尔达正仔细看着上面的笔记，很整洁，看得出有被精心保护，此时却被一只伸来的手快速合上。

　　茉莉手忙脚乱，脸上染了一丝红晕，道：“没什么好看的——您洗漱完了吗？”

　　“嗯，”艾尔达顿了顿，还是问道：“你想要当导演吗？”

　　“当然不是！”茉莉极快地否认道。

　　她不知在忙什么，把那本书藏来藏去，仿佛放在哪里都不太合适，半晌，支吾道：“我只是……很喜欢内维娅女士。”

　　艾尔达看了看她，笃定道：“你想要当导演。”

　　茉莉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她坐在那里，书搭在腿上，让人无端觉得落寞。

　　随后她无力地笑了笑，道：“我只是个埃普斯隆，小姐，风尘女当导演，也太可笑了。”

　　“这倒是一部很好的喜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