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完美世界》明月有瑕

43、斯温纳顿之城（十六）

　　沈嗔浑身的骨头好像被拆碎重组。

　　意识回归的瞬间，他还未能获得身体的支配权，只能在无法查探的疼痛里，轻轻抽了口气。

　　缓了好一会，沈嗔才慢慢睁开眼睛。他还保持着坐在副驾驶上的姿势，透过大块的挡风玻璃，面前是一片蒙着迷雾的空旷田野。

　　此时已至第二天清早，熹微的晨光间，矗立着零零散散的麦秆，其中隐约得见一个高瘦的人影，像个稻草人，与周遭融为一体。

　　沈嗔眼神略过那处时，不由一愣，但随即通过黑发绿眸认出来了那人。

　　竟然是唐纳德。

　　他颦眉望过去，不知道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那个人影还在越来越模糊，似乎在逐渐远去。

　　——这显然很不对劲。

　　沈嗔握上腰侧的门把手，下意识想要追上去看看。

　　可他刚触到生凉的金属，脑子恢复运转的同时，动作也霎时一顿。

　　沈嗔想起当下最重要的事情，顿时顾不上追人，转头看向驾驶座的方向。

　　但另一侧空空如也。

　　他没瞥见人的那刻，心跳堪堪停跳了一拍，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直到溜进来的一缕风吹动他眼前的发丝，沈嗔才发现那扇车门是开着的。

　　它被人虚掩，只留了一道缝，供车内新鲜空气流淌循环。

　　沈嗔对做出这个举动的人选不做他想，扣下车把手，忽略肩膀的活动困难，推开门下了车。

　　晨露浸染的微湿土面上，果然浅浅浮现出几处人走过的痕迹。

　　他沿着那些凹痕延伸视线，“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便出现在尽头。

　　那道瘦长的熟悉身影正微微弯腰，靠在熄灭的车尾灯上，耳边碎发微垂，从侧面遮挡住他的眼睛，只有线条流畅的下颔露出，微抿的冷淡唇角，苍白紧绷的脖颈没入黑色衣领中。

　　叶陆林似乎已经出来很久，黑发发梢都微微湿润，泛着乌亮的光泽，单手撑着后备箱的位置，修长的手指攥着凹槽，肩背绷紧出锋利的弧度，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沈嗔立即毫不犹豫地走近，同一时间，敏锐察觉出了对方的异常——正常情况下，叶陆林不会单独行动，还是如此不设防备。

　　他心下不安，几乎是赶到那道身影前，目光接近的一刹那，就看到了对方紧皱的眉心。

　　沈嗔心也瞬时一紧。

　　缓慢拉长的少顷里，他精密运转的大脑为主体分析出无数可能性，每种可能都与病毒感染相关。

　　这就意味着，叶陆林或许已是个感染源，接近他，就要面临一起难堪死去的风险。

　　见过餐馆老板的下场，沈嗔比任何人都明了后果。可他没有丝毫犹疑，伸手扶住叶陆林的肩膀，半引导着让对方靠向自己。

　　——叶陆林显然难以支撑。他低着头被揽进怀里时还在微微颤抖。

　　感受到这点，沈嗔肩颈线条僵硬，手指失却温度，只能迟钝低眸，看向那人脸颊被遮住的地方。

　　在层层叠叠的乌黑发丝间，被掩住的苍白皮肤上尽是溃烂，深广而不规则，此时泛着淡淡的碧绿色光点，反复愈合又裂开。

　　拉扯中，浓稠的血液如岩浆流淌，染湿了沈嗔抵在他下颔上的手，却仿佛灼伤了后者的皮肤，致使沈嗔微微蜷缩了两秒。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六岁时对于死亡的阴影强势席卷而来。

　　而给他带来恐惧的那人却呼吸深重，闭着眼睛，因为疼痛而反应迟钝。

　　直至现在，靠上温热躯体一会后，叶陆林才抬眸，目光明显散乱，顿了几秒，然后聚焦在紧紧扣着他的右手上。

　　沈嗔怕他认不出来自己，轻声道：“我在，怎么了。”

　　他的语气克制冷静，但嗓音干涩低哑，比对方更像在承受痛苦。

　　而叶陆林没开口，抬起左手摸索到肩膀，抓住沈嗔指尖时，在脆弱里无意识攀缘而上，似乎想要多触碰一点他才能减轻灼痛。

　　这是毫无顾虑的举动，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立刻避免了与沈嗔的接触。

　　即便暂时无法站直，叶陆林也偏头向着另一个方向，低低缓了几下呼吸，说：“这里有辐射。”

　　沈嗔愣了愣，想起约瑟芬小姐给他的资料里，有提及过一则传言。

　　据说当年争夺战中，斯温纳顿原住民的一方使用了核武器，现在还残留了许多在各地，没有被清除。

　　但因为在新世纪，人类天生带有防辐射基因，这件事情也就被淡忘，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思及此，沈嗔浑身冰凉，可他又突然记起来，在304大厦，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叶陆林就穿戴了防辐射装备。

　　是他完完全全弄错了对方目的，把叶陆林带入了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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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斯温纳顿，最繁华的不是酒吧，更不是赌场，而是一处位于城郊、不明主人的庄园。

　　在城里，没人知道那座庄园的名字，但有人远远眺望过它——占地辽阔，建筑仿照比尔特默庄园，是久远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

　　传闻里面还有一段铁路，不过不再以运输材料为目的，而是供主人兴致来时游玩体验。

　　暂且不论此则消息真假，这座庄园豪华程度已经可见一斑。

　　只要见过它的人，都很难想象它是位于斯温纳顿。这座天上人间与这里太格格不入了，简直像是云泥之别。

　　让人费解于这位神秘主人为何会择此而居。

　　不过这个疑问迄今为止都没有得到解答——它不配传到这位尊贵庄园主的耳朵里。

　　除非这天她心情特别好，主动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今天恰巧就是。

　　此时，这座庄园的神秘主人正在书房窗前，身着一袭金色帝政裙，眺望远处的喷泉。

　　初升的阳光照在她美丽的波浪金发上，是整个庄园里最迷人的宝藏。

　　可那远处的喷泉并不是浪漫的造物，反而像是个发射器，水柱窜的足有十几米，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气势。

　　如此壮景，耗费不会少，但它还是日日夜夜运作，看得出来主人十分满意于此。

　　事实上也确实。

　　这座庄园归外来者如今唯一的领袖，莉莉丝女士所有，她很喜欢这个喷泉。因为它代表着他们的精神——锐利、强硬、永不屈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品质就是莉莉丝女士的写照。

　　她十六岁就处于外来者的核心领导阶层，杀伐果断，睿智精干，同时还十分有野望，以及拥有与之匹配的忍耐刻苦，这才有近些年排除异己，一步一步来到金字塔顶端。

　　作为最高领导者，近年来，已经很少有什么能让她高兴了。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

　　在晨起时，莉莉丝女士破例没有处理事务，而是先倒了杯红茶，欣赏起她的领地。她看着生机勃勃的一切，不由想起昨夜她的合作者带来的好消息。

　　——沈嗔和他的同伴被困住了，极大可能永远醒不来。

　　莉莉丝听闻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简直要为它拍手叫好。

　　她实在对沈嗔喜欢不起来，大抵是因为没有一个遇难者会盼望幸存者好。

　　沈嗔的成功，让她这种无比接近成功的实验品变得失败起来。这使得莉莉丝女士感觉挫败，仿佛他们只是边角料，而最终目的是为了沈嗔的雕刻完美。

　　这种与生俱来低人一等的感觉，她不会容许，更何况，沈嗔还是个男性。

　　饱受父权社会遗留影响的福利的男性。

　　这点或许对沈嗔不适用——毕竟对方的成长环境过于特殊，正常接触到外界的时候，性格已经基本定型。

　　更何况她似乎受到过对方帮助。

　　可那也只是让莉莉丝对他稍许宽容了一些，没有在庄园里放礼炮已然是给了面子。

　　毕竟那是个男性。

　　莉莉丝女士看不上男性。她和“法则”合作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统治联盟，而是为了平权而努力。

　　对于这种隐形的不平等，她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

　　明明莉莉丝女士是全部实验品中的最优等级，心智、意志力包括领导能力，她都是如今人类里的最高水平。可在被放逐出基地的那一刻，他们首先考虑的却不是让她做首领。

　　而是推举了一个在莉莉丝女士看来毫无用处的男性。

　　这实在是可笑。

　　那个男人连资本运作的方式都学不明白，计算个转换因子都得花五分钟，而不是一眼就看出来。

　　在“法则”开设的课程里，莉莉丝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可就这么一个蠢货，居然有朝一日，成为了她的首领。

　　莉莉丝当然不服气。

　　如若是光明正大地来一场比赛，她绝对比他要出色。

　　可那群比蠢货更蠢的低智人不同意，他们给出的理由是——莉莉丝太小了，而且，还是一名女性。

　　他们摆出了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说女性太过善良，太过柔弱，不该把重担交到她身上。

　　他们说，莉莉丝体力比不上那个男人。

　　莉莉丝对此嗤笑不已。她从来不知道力量能在一个领导岗位上如此重要。

　　而且她完全不柔弱，更没有他们含沙射影的优柔寡断。莉莉丝的确天生没有男性的力气优势，但她其他各方面都是杰出不已。

　　她十三岁就在幻境里斩杀火蚁，在课程中没下过“A”等级，没曾想，会败在外界偏见的人语里。

　　莉莉丝当然不甘心。

　　但她还是给了那个男人一次机会。斯温纳顿争夺战里，她并没有插手，看着他们把这场战争打得一团乱麻——和原住民直接发展成暴力冲突，动用核武器，死伤无数，引发瘟疫，甚至让失败的女性实验品充当军妓。

　　莉莉丝自然怒不可遏。

　　她花了很多天，终于借助“法则”和执法庭的手停止了这场战争。

　　最后他们才愿意让莉莉丝接触核心，恰逢上和老约翰森的见面，于是这场会晤，由她来进行接待。

　　莉莉丝由此见到过那位老执法庭庭长。对方是个还算聪明的男性，加上她的伪装，这场谈判很顺利地完成。

　　外来者得以被接纳，却要永远低人一等。

　　实际上，莉莉丝有能力谈到更好的条件，可这就会让她失去很多别的机会，她不会那么愚蠢。

　　而如今，即便站在阳光和煦的庄园里，莉莉丝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年埋过人骨的雪，和那份交到她手中的协议。

　　这是一名女性辉煌灿烂政途的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