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完美世界》明月有瑕

50、斯温纳顿之城（二十三）

　　莉莉丝抬眼，去看朦胧的天光，嗓音飘渺说道：“他们死的时候，眼睛里还是一无所知的光芒，却是最残破，最老态龙钟的身体。”

　　“沈嗔，这就是联盟。”

　　“一个拿底层人的幸福，铸就上层金碧辉煌的建筑的社会。”

　　她从指缝里看血，和着雪花，凉凉道：“美丽的空中阁楼，底下尽是骷髅堆砌，骷髅拉着骷髅的手，肩膀上却是人的脚印。”

　　莉莉丝的眼尾挑起弧度，看向沈嗔，笑道：“这还是你作过的诗歌呢。”

　　沈嗔没有说话，再次开口，是无动于衷的声音：“那你呢，莉莉丝女士。”

　　他不留情面道：“你又何尝是骷髅。”

　　“你打着反抗的旗号，却从未关注过斯温纳顿的民情，你说你为推进女权做斗争，却在政治赌局里毫不犹豫牺牲茉莉小姐。”

　　“你早已是空中阁楼的住民，又何必冠冕堂皇。”

　　莉莉丝猛然被刺痛，厉声道：“我冠冕堂皇，你又是什么？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不允许别人推翻你的温室花园。”

　　“虚伪，恶心至极！”

　　沈嗔漠然抬手，如同一个真正的骄矜贵族般，淡然阻止道：“太丑陋了，莉莉丝女士。”

　　“这些事实固然让人悲痛，但争吵毫无意义。你现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请便。”

　　“在此之后，”他下最后通牒：“我们会逮捕你。”

　　莉莉丝笑出声：“走着瞧好了。”

　　“没有人能审决定我的命运。”

　　她将头扬起，高傲似垂死天鹅，目光去向金棺方向。

　　沈嗔视线轻动，也随之移向那里。

　　后方，沈曼更是紧张。她微微咬住唇，心中忐忑不安，盯住棺中女人，破天荒地祈祷起来。

　　在四下不同的眼神里，那金棺先是颤抖一阵，连带着周围地面都隐隐震动，可里面躺着的美丽妇人还是无知无觉。沈曼不禁上前一步。下一刻，却被霍浦拦在了身后。

　　它已经在闪烁着不详的红光了，此时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沈嗔也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见状，这位小姐忍不住要推开面前挡着的人。

　　而就在此刻，一把长剑突如其来，带着飞舞的雪粒降临在金棺上。

　　它如有神助般准确插入不可见的窄缝中。光亮的刀刃没入内部，不知切断了什么，那一阵震颤居然停了下来。

　　随后，齐肩短发的女军官戴着白色手套，修长手指握住剑柄，将它拔了出来。

　　蓝色披风在身后扬起，她的面容在沙粒般的雪里朦胧不清，身影忽然出现，像是一场梦境，熟悉的声音却是分外清晰：“……莉莉丝女士。”

　　“停手吧。”

　　莉莉丝眼睫扑闪了几下，仿若冻干的蝴蝶，张了张口，半晌才干涩出声，唤道：“……贝亚特。”

　　贝亚特复杂地看她，蓝色眼睛如纯洁的海，轻轻说：“别再继续了。”

　　她期盼着对方给予肯定回答。

　　可莉莉丝看着她，眼里蓄满了泪水，仿佛终于把过去隐忍的所有都宣泄，哑声道：“怎么还能回头。”

　　贝亚特道：“我会倾尽全力保住你。”

　　莉莉丝摇头：“我知道。”

　　“但我绝不会低头。”

　　她真正平和下来，说道：“我是有价值的——这起码也是一场反抗，一场不那么完美的革命。”

　　“今天我可以返回上帝的怀抱，可如果我妥协，只能证明‘他’是对的，联盟是对的，‘法则’是对的。”

　　“我不能这么残忍，用这么多的鲜血和生命为他们筑基。”

　　贝亚特的眼神变得悲伤起来，这不像是动容，反倒是欲言又止于更深层次的事实。

　　莉莉丝愣了愣。一种被庞然大物笼罩的感觉升起，她不寒而栗地颤抖道：“你说。”

　　贝亚特知道她的性格，平生第一次犹豫，最后还是如她所愿，道：“您有想过为什么‘法则’会找您合作吗。”

　　“——因为，”她豁然想到，这个理由并不成立。

　　贝亚特道：“‘法则’的确与‘他’对峙，甚至想要取而代之，可它也并不无辜。”

　　“您在利用它，它何尝不在利用您。”

　　“我们早年调查，发现他们还在暗中推进另一个实验，实验的具体内容不清楚，可似乎还在延续当年，您身处的那个。”

　　“也就是说，还是围绕着沈先生进行。”

　　贝亚特说：“两方决裂后，‘法则’不知为何还在推动这个实验，而‘他’销声匿迹，可能已经死去。”

　　“您……”

　　贝亚特没有说完，但莉莉丝已然明白了全部——自己只是实验的一环，只是一个推进的道具。

　　她前半生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还在助纣为虐。

　　她有什么资格唾弃沈嗔。

　　对面，沈嗔看着这边，听着这些话，眉头不禁皱起。他当初被割除了太多记忆，对于自己的安排，包括讯息的了解都有些滞后。

　　叶陆林注意到了，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顺了顺他的后脑，声音柔和道：“会清楚的。”

　　“别担心。”

　　沈嗔顿了顿，过了一会，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才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这件事上。

　　那边，莉莉丝漫无目的地四下看了几眼，却好似什么也没入心里。茫然无措半晌，她视线再次看向贝亚特，突然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沈嗔也知道？”

　　贝亚特悲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解释道：“……沈先生很早就做计划了，在您作为外来者达到斯温纳顿前。”

　　“我劝阻过您，莉莉丝女士，可我发现，我没法阻止必然发生的事情。”

　　莉莉丝忽地笑了出来，手抬起，用力捂住眼睛。

　　她一向挺直的背脊弯曲折断，像茧包裹着内里的蚕蛹，挣扎不出去，最后只能死在窒息的里面，发出痛苦呜咽的声音。

　　她断断续续说：“所以……我的一生……他们的一生，都是为了将来那个，由救世主沈嗔，创造的完美结局的牺牲品。”

　　“那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沈嗔。”

　　沈嗔明明看着这边，也看了很久，此时却静静，没有做出任何表达。

　　冷漠至极。

　　怎么能相信，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可以带给人类一个完美世界。

　　莉莉丝只觉得可笑，漠然擦掉眼泪，询问道：“贝亚特，这是你的选择？”

　　贝亚特抿起唇，答道：“您才是我的选择。”

　　“我希望您活下去。”

　　莉莉丝潮湿的眼睛看着她，内里却是一片冰凉。

　　她忽而转头看向沈嗔，道：“跟我去城墙上。”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法则’和‘他’的秘密。”

　　她一字一顿地加重筹码：“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沈嗔的黑色眼睛还是那样无机质的冷淡，仿佛任何人死去都激不起水花与波澜，和“他”当年想要的效果如出一辙。

　　一个没有欲望，没有情绪，不会被任何多余的东西干扰的，最完美的人类。

　　他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答，似乎是想了想，才语气淡漠道：“好。”

　　莉莉丝就提起裙摆转身。

　　其实这时候，她的裙子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被割断后更不需要向上提，可这位女士还在维持着一个高傲的贵族式体面。

　　她脊背绷紧，绷得像要断裂的丝，没等任何人，自顾自朝城墙走去。

　　贝亚特紧紧注视着她，嘴唇翕动，想要叫住对方。

　　而莉莉丝似是察觉到了，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微微侧身，露出半张脸庞。

　　她正脸美丽逼人，侧脸却温和柔美，此时眉眼舒展，轻轻启唇，道：“……不管怎么样，贝亚特，看见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很高兴。”

　　“只是下次撒谎的时候，不要再握着剑柄了。”

　　贝亚特声音颤抖：“……莉莉丝女士。”

　　她努力平复心情，说：“其实我查到了一些事情。”

　　“您还记得您当初谈判出来，在帐篷前遇见的逃跑女孩吗。您当时开口为她打了掩护，那个女孩才得以逃走。”

　　莉莉丝顺着话音回忆，恍惚间记起，在大雪纷飞的荒野间，见到的那双胆怯懵懂的眼睛。

　　贝亚特道：“那就是茉莉小姐。”

　　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庞流下，带着泣声道：“您救过她。”

　　莉莉丝阖上双目。

　　她微微仰起头，在一片黑暗里，说：“……如果你早点告诉我。”

　　她设想了一下，随即嗤笑道：“我还是会这么做。”

　　她的结局就是一个逃不掉、躲不过的死局，就连贝亚特也无法救赎她。

　　莉莉丝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人救。

　　她道：“再见，贝亚特小姐。”随即没有再回头，迈步踏上台阶，像一个真正的濒死的末代皇族，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傲然模样。

　　沈嗔偏了偏头，喊道：“沈曼女士。”

　　这位小姐本来还陷在惊人的真相里，忽然间被提到，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嗯？”

　　她难得慌张，赶忙故作镇定地欲盖弥彰道：“怎么了。”

　　其实她语气这么正常就已经显现出不对劲，但此时谁都没有在意。大家都在不同程度的震惊当中，无人顾得上这点小小不同。

　　沈嗔却很平静，话语寻常到有些反常：“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你可以去看你的母亲。”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又或者你可以帮忙善后一些事情。”

　　“感激不尽。”

　　他还有空冲沈曼礼貌点头，随后转身，淡下神色，低声对叶陆林道：“这里交给你了。”

　　在后者透着浅淡担忧的目光里，他又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

　　“别担心我。”

　　沈嗔很温柔平和，但叶陆林却没有一丝放心。

　　他看着对方抬步消失在城墙台阶上，挺拔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风雪里，顿了顿，侧头向霍浦问道：“……叶博士什么时候到。”

　　霍浦此时也收起了随意的模样，严肃回答道：“要不了多久。”

　　“上次来信，博士已经跃迁至C-2473星球，顶多半天不到就能到。”

　　其实对于星际航程来说很快，可叶陆林微微皱起眉，心下不安起来。

　　霍浦压低声音道：“这里并不是十分安全。我和执法庭的队伍虽然携手搅碎了外来者，但时间紧迫，没有彻底地清查所有，还有底下这么多居民没有安置。”

　　“沈庭长把这么纷杂的局面交给你，也是希望你能帮忙处理。”

　　他抬起手，拍了拍叶陆林紧绷的肩膀，说道：“别担心。”

　　“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