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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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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八年暮春,霏霏细雨连日笼罩着京城。
浓绿的青苔悄然爬满泛黄的墙壁,积水流经乌瓦,汇成一道道雨帘,敲打着枯朽的支摘窗,飞溅的雨珠钻入窗内,润湿了窗后女子的脸庞。
“二小姐,该关窗了。”白露走至窗前,抬手意欲关窗。
青蕊拦住她:“莫关,这雨听着清静。”
白露皱眉退后,听到她问:“两日后就是清明节了吧?”
她点点头:“是的,二小姐。”
室内静默了须臾,又响起青蕊低落的声音:“我想姨娘了,我想去祭拜姨娘。”
白露神色微僵:“二小姐,狄姨娘……没有立牌位。”
扔到乱葬岗,别说牌位了,连坟茔都没有。
“可我想出去给姨娘烧点纸钱……”青蕊目光黯淡下来。
“二小姐,夫人不让您出门啊!”白露急忙提醒她。
“不能出门我就在屋里烧,烧了芳园也不怕,否则我绝不安心!”青蕊板起脸,赌气般地说着。
白露听的面色一白:“万万不可啊,夫人会怪罪您的。”
“清明节夫人要去赴探春宴,不会知道的。”青蕊笑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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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宁堂
“她当真如此说?”裴夫人高坐首位,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白露。
白露恭敬颔首:“当真,奴婢怕她真将芳园烧了,特赶来告诉夫人。”
裴夫人沉默良久,忽而冷笑:“我看她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白露似是明白过来,慌忙看向她:“夫人……”
裴夫人轻笑一声,指腹摩挲着粉彩茶盖:“挺聪明的丫头,可惜不中用了……”
她看向门口的婆子:“将她送到荣王府。”
白露趴在地上,目眦欲裂地哀求:“夫人饶命!求夫人……”
话未说完就被堵住了嘴,如丧家之犬般被拖了出去。
裴夫人捏着销金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手指:“将那丫头叫来。”
雨渐渐的小了,青蕊立在窗边,如一尊静穆的石像,直到院门被推开,她才动了动身子。
她走出房间,脸上扬起无害的笑。
“明仪姐姐怎的来了?白露呢?”
明仪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夫人叫二小姐过去。”
“啊?姐姐可知为何啊?”青蕊惶恐地问道。
明仪只轻轻摇头,嘴严的跟铜墙铁壁似的。
不得不说,裴夫人管教下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青蕊苦着脸应下,一路上唉声叹气,将戏做的足足的。
踏入院门,正厅里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清明节我要和容珍她们放纸鸢,娘可不能再拘着我。”
“都要及笄了,还像个小孩子,可别叫你表哥笑话。”
“羲和才不会。”
“表哥都不会叫了?”
“我有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夫人,二小姐来了。”明仪的话打断了母女的温情。
孟青婵蓦然回头,清丽的脸庞溢满笑容:“妹妹!”
青蕊腼腆地笑了笑:“姐姐。”
裴夫人拍拍女儿的手:“婵儿,你先回房,娘有话要和你妹妹说。”
孟青婵走到青蕊面前,柔声问道:“妹妹,清明节你要和我们一起放纸鸢吗?”
不待青蕊回答,裴夫人就催促女儿:“你快回去,你妹妹身子不好,可不能和你们疯。”
孟青婵柳眉微蹙,往青蕊脸上细瞧了几眼,怎么看都只是肤色偏白,并没有感觉出虚弱。
但她娘是绝不会骗她的,或许只是妹妹肤色太白,遮住了病容。
思及此,她当即点头:“那妹妹好生休养,我先回去了。”
目送女儿出了院门,裴夫人才看向青蕊,缓缓开口道:“我看你脸色好了些,想来这段时日养的不错。”
“多亏夫人的悉心照料。”青蕊含笑说道,悉心二字咬的格外重。
裴夫人眉梢微挑,犹如沁毒的针锋,直直地射向她。
“白露来我这告状,说你意欲烧了芳园,可是如此?”
青蕊当即失色,慌忙摇头:“女儿万万不敢,也从未说过此话。”
裴夫人笑着走到她跟前,亲昵地拂去她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知你一向懂事,定是那丫头乱嚼舌根,她是家生子,父母都是府里的老人,我也很难办,只能将她送到荣王府,待你日后嫁过去亲自处置,稍后你去周婆子那挑个丫头,这次可得好好挑,最好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日后出嫁也不孤单。”
青蕊低眉顺眼,盈盈一福:“多谢夫人体恤。”
“虽说你身子养好了些,可也不能大意,清明节我将明贞明仪留下陪你,免得你觉得我偏心,只管你姐姐不管你。”裴夫人坐回椅子上,语气真切地说道。
青蕊略点点头,神情稍显失落。
看着她的反应,裴夫人眉眼陡然冷了几分。
还想借着白露算计她,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当真是不自量力!
“都散了吧。”她下了逐客令,径自出了正厅。
青蕊跟着明仪到了下人房,听明来意,周婆子领了十来个丫头出来,排排地站在院子里供她挑选。
她扫了一眼,指向右边第三个丫头。
小丫头忙跪下磕头:“奴婢叩谢二小姐。”
青蕊点头:“往后你就叫谷雨。”
主仆二人回了芳园,关上门窗说起了话。
谷雨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二小姐赏的野山参,否则我娘恐怕真救不回来了,您是奴婢全家的救命恩人,奴婢定当结草相报,誓死效忠小姐。”
“你若真能如此,也不枉我一番苦心,那根野山参可是我姨娘的遗物。”青蕊的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
她看向谷雨,试探地问:“夫人若找你去问话,你可知要如何说?”
“除了小姐帮奴婢的事,其余都如实相告。”谷雨微一沉吟,迟疑道。
“得了我的好处,便要与我同仇敌忾,这道理也不需我教,便是夫人知晓,也不可能再信任你。”
青蕊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却异常幽冷。
“你若想倒戈于夫人,我有的是办法借夫人之手除了你,就如白露一样,她已被送到荣王府上。”
荣王是天阉之人,却出了名的淫邪,送给他的女人无一例外都被折磨惨死,除了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荣王府就没有一处不被鲜血浸染。
谷雨果然脸色苍白,连连磕头表忠心:“奴婢若背叛小姐,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青蕊乍然一笑,亲自扶起她,语气温柔的可怕:“好,那你即刻去将大小姐请过来,莫惊动了夫人。”
谷雨心里猛地一惊。
这还是那个和善的二小姐吗?为何如此阴晴不定?
她心中欲哭无泪,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青蕊满意地笑了笑,去里间取了一锭银子给她:“自己想办法出去。”
谷雨接了银子,急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直到看见伏案写字的青蕊,这才有些头绪,踟蹰着走到了院门口。
守门婆子板了脸,语气不善道:“姑娘要做什么?”
谷雨吞了下口水,从袖里摸出银子。
“妈妈,我们小姐想添些笔墨,劳烦您去云水阁买一套来,余下的银钱全当您的跑腿钱。”
这一锭银子足有三十两,一套好的笔墨最多二十多两。
守门婆子立时笑开了花,接了银子道:“这点小事哪用劳烦二字,我这就去了,定给二小姐办的妥妥的。”
谷雨松了口气,回房禀了青蕊,而后急忙去请孟青婵。
房里登时清冷寥落。
青蕊长舒一口气,瘫坐到床上,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
雨后初霁的流光穿透经纬线,渡入黑亮的眼眸之中,沉郁深处跃动着浓重笑意。
裴夫人以为她想一步登天,却不知她只是想徐徐图之。
除去白露,就是她的第一步。
仅此一步,她却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只要谷雨不背叛她,这一步她便是大获全胜。
至于下一步……
肚子忽然咕咕地响起来,她才想起还未用午膳。
走到桌子旁边,取出食盒里的冷馒头,就着冷透的茶水吃下去。
她摸摸肚子,走到桌边裁纸做纸鸢。
不能再等了,探春宴或许就是机会。
四个月前裴夫人突然将她关起来,为了知道她的目的,她不知闹了多少次自尽,可每回都以失败告终。
裴夫人越重视她的命,她心里反而越慌。
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缠了她整整一个月,最后她趁着深夜,丫鬟婆子都熟睡着,一头撞上床边的墙壁。
可她的命似乎格外硬,只晕了半个月就醒了。
那次得救后,她再也没寻过死。
也是那一次,惊动了她许久未见的爹。
她跪在地上求他,甚至提起幼时的温情,试图唤醒他残存的父爱。
可他只是淡淡地告诉她,裴夫人要将她嫁给荣王做侧妃,并交代她要安心备嫁,绝不会害她云云。
自那以后她便明白,在这世间,她再无一人可依靠。
再过两个月,荣王母丧的孝期就要满了,届时他就要迎娶侧妃。
他虽是天阉,各种下流手段却层出不穷,连他曾经明媒正娶的三任正妃,都是两年不到就被折磨而死。
之后再无正经人家将女儿嫁给他,只有妄想攀附权贵的小门小户,才会将女儿送进去。
如永安侯府这等勋贵世家,便是庶女也不可能嫁过去。
嫡庶之别本就不大,只在嫁妆多少而已,作为嫡母,若作践庶女,是要被戳脊梁骨骂的。
可青蕊不同,她的名声早在姨娘被捉奸的那一刻就毁了。
狄姨娘与小厮私通,被永安侯当场抓获,永安侯夫人慈悲为怀,给了她三尺白绫自行了断,并不追究她的娘家人。
这件事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可以说是无人不知。
而她也永远记得那一日。
寻常的午后,刚睡醒的她去寻姨娘,可打开房门,看到的画面却令她终身难忘。
姨娘细白的脖颈被白绫死死勒住,往日温柔的眼睛,充斥着鲜血,能说出一嘴吴侬软语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温热细腻的双手,被连根折断……
她丝毫不觉得害怕,只觉痛彻心扉。
姨娘屋里的下人死的死卖的卖,这件事从此深埋岁月里,再无人知晓真相。
可她知道,姨娘是被陷害的。
出身江南富户的姨娘,为爱甘愿为妾,岂会与小厮私通?
而事发后,她身边的柳玉悄然失踪,只留下一张字条。
“若来日二小姐可掌生杀予夺,奴婢自会出现,否则你我性命难保。”
这是柳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更印证了姨娘就是被陷害的。
她将仇恨深埋心底,暗暗发誓日后定要为姨娘沉冤得雪。
可如今,她似乎自身都难保了。
凭她的名声,裴夫人只要稍作手脚,就能让她彻底身败名裂,顺理成章地将她嫁入荣王府。
被关的这四个月,她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有人闯进来。
这样的日子,她当真过够了。
握笔的手止不住颤抖,眼中浮现一层水雾,将眼底的阴霾吹散,现出极度的不甘与恐惧。
凭什么她要受人摆布?
凭什么她要嫁给一个残暴的天阉之人?
她不甘心……她不可能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随榜更,不会坑,宝们喜欢可以点点收藏养文呀,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