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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友 ...

  •   那骝骅踏过山河,日夜辗转,终是将信送达师尊面前。只见来人拧着眉头,颜色慌张,肩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片,甩着步子,扬手将桌上清茶一饮而尽,开口草草交代了几句,便又勒马转身复命去了。
      师尊启信,我趁此凑身向前,匆匆一瞥。这信中所述极尽简略,寥寥数言,粗略读来,大致只说家中兄长为狐妖所惑,至今不知去向,故而欲托师尊除妖寻人。再细看下,那落笔处似有相连,足见寄信之人意乱心慌,连抬手提笔都有些不稳。
      正当我用余光扫过末尾的“友”一字时,忽觉惊诧覆上了眼眸,我想必是昨夜入睡太迟,以至早起昏花了眼。这绝不可能,他竟自称为……友,师尊明明少与人结交,凡走动互通之事,皆是唯恐避之而不及,自不必说书信往来。这种前所未闻的罕见事,真的出现了。
      我偏要知道究竟是何人,能三言两语就差遣得了师尊,于是装作糊涂不愿归山,死皮赖脸地乞求,还发了许多重誓,才肯让师尊应了带我一同前往。
      数天路程,约莫大半是在马背上度过的,接连几次醒来,都能听见长风呼啸。有时是靠在师尊身上打盹儿,有时则是仰着脖子数流云,天明时快马加鞭赶路,天黑时则就近寻家客栈歇脚。日升月落,越是临近,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滋长。
      这日方行至山前,就见一人牵马而来,像是个面目清秀的书生,长袍小冠,素衣轻裘,还尚未来得及看清样貌,他倒匆匆迎上前拱手道:“路途遥远,且先至家中一歇。”原来正是那寄信人。
      他引路在前,时不时回头张望道:“阔别十数载,都要认不出了,听闻你在陵云山上随夷则长老修行,去年恰逢路过,本想顺道去看你,不料通传说你琐事缠身,拒不见客,这才无功而返。”
      我观他神情,似乎并不算焦急,反而一门心思只扑在叙旧上,故友重逢的欣喜,从每个字缝里溢出来,什么妖邪鬼怪,此刻是过眼烟云了。
      “这位小公子是……”他总算将目光从师尊身上移开,转而问起了我。
      “季远,字无方,是我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我忙探身答道,刻意念得慢些。这字算来还是师尊为我取的,说是取,其实不过随口一提,远过天涯,即是无际无方,师尊当年的话,被我暗暗捉来印刻在记忆里,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又问:“修行可苦?”
      这话含含糊糊地,没个指向,不知其意在何,我见师尊默然无言,于是清了清嗓,回他道:“苦中作乐,苦亦是乐。”
      他放声一笑,弯着眉眼打趣师尊道:“你这徒弟半分不像你,伶牙俐齿的,怕不是叫你闷出来的。”
      “才不觉得闷。”我低声嘟囔着。他又不曾与师尊同住过,怎会知师尊真正所想所说,根本不在言语,亦不在纸笔。
      “你师尊可有讲起我?”他话中带着些期许,却不多时被我彻里彻外扫了个干净。
      “没。”我摆摆头,硬挤出一字。
      “顾冼,字寒玉,是你师尊的旧交,不必拘于礼数,直呼我名姓就好。今后若得闲暇,再同你讲讲那些陈年旧事。想当年你这师尊心直口快,连仅不过一面之缘的人也能推心置腹,可绝不是如今这副少言寡语的模样。”
      正闲话间,不觉马蹄下雪泥湿滑,忽而趔趄,他就势拉紧了缰绳,挺直腰背,撑住身子,待稳好后又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尊说做事不能分神,若要行路,更要在意脚下。”我远远地望着,看他假意整理衣装,抖散轻裘上的雪粒,干笑道:“说得在理,只是这风雪欲来,不免心切,往前道路狭长,需我多加小心了。”
      又行了数里,一座粉着银白的镇子从低矮的山丘旁侧隐隐地显露出面容来,所幸风只打着旋,裹着零零散散的落雪,倒还不至迷乱人眼,辨不清南北东西。
      他驾马快走了几步,挥手示意。
      这镇中总归留有些佳节的痕迹,结成排的纸灯倚靠在墙边酣睡,绛蜡烛心低垂,灯谜的木牌拢作了把,系在枝头的残绢凝着冰屑,在微光中熠熠生辉。
      “齐伯,今日这么早来出摊?” 入城不多时,他便与挑担而来的老者唠起了家常。
      “再慢些,是一口热饭也蹭不着喽。”老者偏头瞧他一眼,撂下担子歇了歇肩,眼神略过了他的肩头,似乎心知肚明般地轻声叹气。
      “阿冬,叫常叔理理簿帐,巳时我就来。”绸缎铺子里的伙计跑出门外,仰着脖子应了,又片刻不歇地钻回铺子。
      这样走至府门前的那段路,师尊愈行愈慢。
      从一个清晰可见的忙人,到一层单薄的虚影,最后缩到麻雀那般大小,等他再度回过头,我与师尊早已融进了镇子,在那条青石铺就的长街上,缓缓前行。连日的赶路,唯有疲累和身上的酸痛长久,眼下种种新奇,便也少了原初的乐趣,沿街的欢闹,入耳即是交杂吵嚷。此刻我才明白,师尊不过是想避开这纷乱的谈笑响声和无端的疑心猜忌。
      等行至宅邸,倒是终于清净些许,聒噪也就此而止了。这家宅数得清的屋舍就有十多间,满是红漆雕花的户牖。院中有一方清池,遍栽的古莲皆枯槁,冰封池面,却尚能见红红白白的游鱼摆尾。厮役二三人,正垂头扫雪。自长居山中以来,看惯了寻常竹屋简舍,这样的空旷反而有些不适了。
      他沏了茶,又说茶水粗淡,待客不周,想设宴对饮,只是这话未落地,就听师尊提及狐妖之事,不得已转了方向。
      “人是何时不见的?”师尊问到。
      “有些日子了。半月前,我叫女使去送些自家酿的新酒,正撞见那狐妖临镜梳洗,一只狐耳生在发间,许是尚未藏好,露了破绽。之后女使匆匆赶来传信,我不敢迟疑,即刻带上几人前去探查,可惜终究晚了一步,这狐妖竟掳走了表兄,至今也没个下落。”他面色霎时凝重,来回踱步室中,全然敛藏起先前的安闲随性。
      “若被狐妖摄魂食魄,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师尊摘掉斗笠,解了佩剑,饮下一口清茶道。
      “所以这才寄信于你,看看有何法子能把人找回来。”他与师尊对坐,将脸凑上前去,微蹙着眉,盼着事有转机。
      “可留有那狐妖身上的物什?”
      “巧了,还当真有一件,是支银簪,已被我收好置于匣中,我派人去取来。”他踏出了门,急招人附耳来,简单一句吩咐了,便守在窗前静等。
      那是只古朴的松木长匣,半尺长一指宽,两侧缀有繁琐的团花纹饰,铜鱼锁扣,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不知是何缘故,与其说困着的是支冷冰冰的饰物,不妨说是柔和的一缕曦光,抑或一丝徐徐盘桓的炊烟,带了人间生气,浸透了木匣,围拢在掌中。这气息想来竟与师尊有几分相像。
      “银簪……不见了!”他的手颤动着,从匣中拎出一撮细长松软的绒毛。
      是只赤狐,明艳如烛火般摄人心魄。
      衣袖遮掩下,师尊的手刹那间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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