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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临仙 ...

  •   剑光稍顿,有意回收,借着稀薄的银光,我看清那白狐身上斑驳的血痕,短不过一瞬,师尊的剑竟快至如此。
      我眼中忽而一片混沌,唯有两颗殷红的玉珠子若隐若现,这是双浸透了生灵尸骸的眸子,像骰子骨碌碌地落到我跟前,淤积的怨念仿佛狠命抻扯着,将我拖拽碾碎。无数死相凄惨的尸首撑圆了眼,迸出的血髓滩洒一地,骨垒着骨,血和着血,嘶竭嚎啕。“师尊,它吃了人,好多人!”我像呕出喊声般,在空中乱摆双手,妄图打散这骇人的虚像。
      只见那狐妖自齿缝间飘出丝丝白雾,拧着双目,齐竖了毛发狰狞飞扑而来。“小崽子,你……”话音未落,一柄长剑扫下残断的帐幔,又飞速刺入它的咽喉,直直地削掉了半截头颅。狐妖被猛地甩出,砸毁了床柱,抽搐倒地,四爪无力前扒,霎时没了生息。飞溅的鲜血被纱幔遮挡了大半,风口处,急促的雪仍在乱刮,微弱的咝咝声也早已被我沉闷的喘息淹没。脸颊上的湿热转为刺痛,我慌忙拿手胡抹,是泪吗,我低头看去,黏稠的血液挂在掌心,正沿着掌纹缓缓滴落……
      “别看。”师尊的手覆上眼来,总这般令人心安的声音此刻竟有些轻颤。“别看……”我阖住双目,任由那游魂似的记忆四散飞荡。
      ……
      “这人太干瘪了,吃起来没滋没味,小傻子,赏给你了。”“我自行修炼,不要你施舍。”“这吃人可讲究门道,比起劳苦修行精妙得多了。”“你既有你的手段,又何必非扯着我一道。”“不过可怜你苦修到如今,也未有所精进罢了。”“水滴石穿,积沙成塔,一时不成又何妨,百年千年,总该有成的一日。”“从哪里学得这愚笨歪理,你心高气傲,还想登天成仙?妖,生来便是妖,生来就要作恶食人,你想要这张人皮,我偏不稀罕。修个三尾,往深林处一躲,饮露吞花,倒是落个清净,人尚且厮杀,妖何尝不是如此,今日是你脏了它的眼,明日又是碍了它的路,想找个法子害你,用之不尽。过不了一年半载,你的尸骨就要给人家铺路了。”
      ……
      “我不能死,会有生机的,人,那儿竟有人影。”“小狐妖,靠过来些,听阿婆说,叫狐妖咬死吞食的人,不会入轮回,你行个方便,将我吃了罢。我的田,颗粒无收,我的妻,饥寒病故,我的儿,饿死榻上,我双腿既废,一支破竹竿,走不了多远,你吃了我,也算发了大善心。”
      ……
      “公子,替我挽发吧,你瞧,这钗子自你我离别之时,竟也黯淡许多。竹舍清净,却不免乏闷,你若常来赏月观花,不知可否增辉几分。”“道长,此人定是狐妖,便是她迷我心神。”“你怎不说自己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我替人来拿你的贱命。你可还记得,数年前,那被你打残了一双腿的乞食之人,今日需是叫你来还债的时候。”
      ……
      “你自以为护着孟行,他便要与你交付真心吗?”“我从不求他真心。”“那你求什么?”“扶倾济弱,问心无愧。”“可笑,可悲,可怜!我要他的命,你既阻我,莫怪我不念及同族之情。”“阿韵,你且睡上几日,待你修养伤复,事了,我便诉之原委,向你赔罪。”“你真不该走……”
      ……
      碎裂的言语渐次淡去,猩红垂在眼前,像一层薄纱,照得人发昏,本该温热的血融进了几片细雪,也顿感湿冷下来。我早已不知那些尸山血海里狰狞的面孔,究竟是惊骇惶恐所致,还是他们所披人皮下的本来面目。我眼见着它杀了那些个穷凶极恶的歹人,又为贫寒饥苦的乞儿送上劫掠的金银,眼见着它在深巷买花沽酒,于初春时节的芳林间独饮游乐,眼见着它青烟化狐身,在残躯堆里嚼食人骨,它像极了人,却也不像人。
      我埋进师尊的衣袖下,躲在微茫的烛影里,憋着气闷声大哭了一场,不知是怕,还是愧悔……
      再度醒来时,天已透亮,火烛烧了整夜,蜡油小山似的盖在烛台上。北风低了,贴着雪面吹,也不再阴寒彻骨。马儿的嘶鸣骤然响起,攀上楼来。
      日光映落,一切重拾分明。
      “吃些粥,定定心神。”师尊轻推来一碗粟米粥,尽管洒了少许白糖,入口反而没什么滋味,只胡乱往嘴里填了几下,却猝然间忆起兽齿挣咬时,肆流的腐肉碎糜,怵目惊心,腹中顿觉阵阵绞痛。
      “师尊,它……”我强捱不适,故作镇定地咽下粥,欲言又止,再问不出一字。
      “埋了,我亲自埋的,毕竟灵性之物,曝尸荒野着实不妥当。外头天寒地冻,瞧我的手,险些冻伤了。”顾冼推门而入,将手从蓬厚的狸裘里探出来,五指确已通红,掌心也抵得发白。他落座斟了水一饮而尽,又道:“昨夜当真是凶险,若非你出招及时,恐是早叫它得了手。”
      “多谢。”师尊替他添了水。
      “小事而已,你我之间,何需客气,倒是你一夜未眠,本就舟车劳顿,又饮茶抵乏,可还撑得住?”顾冼拦住他的茶盏,蹙眉相问。
      “无碍……”
      未待师尊语毕,顾冼快些将茶盏揽近身,浅尝了一口。 “这茶味苦,酸涩,我有一饼端州顶湖茶,水濯清甜而馨香,等咱们入了城,再煎来共饮。”
      正谈话间,我无意瞥向了倾毁的床柱,点点腥味尤在,未干的血痕生了根般流淌在木纹里,那身影浮现跃动又离散。我抓紧了裹身的寝衣,深吸一口气道:“阿韵……白狐要杀它,却救了它,还要找它。”
      顾冼神情稍顿,眼含惊诧问:“你怎知这名字?”待望向师尊后,舒展了眉目,犹如忽而回过了神,拂袖气忿忿道:“如此说来,这狐妖竟也不知它在何处,还扯谎诓骗我们,当真狡诈。”
      “此地离临仙尚有半日行程,若临仙寻人不得,寒玉,他或是已遭不测。”师尊凝神垂眸,这话仿佛既是说与顾冼,亦是说与自己。想来,我从未见师尊神思不定,慌乱心绪,在这云淡风轻的眼底,纵然有着十分苦闷,也叫人难察一息,当下亦是如此。
      顾冼紧攥杯盏的手渐而松缓,片刻,无奈叹声道:“这次真要听天由命了。”
      趁雪晴云淡,轻寒易行,自出了酒坊便未曾歇息,至离城中约两三里处,商贾行旅渐多,人烟繁密起来,再走近些,声嚷不止,一派风光热闹景色。举目而视,有楼阁立于城中,远望去,似是零星绯红,如灼灼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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