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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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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天地之间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北风阵阵,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万物,就连京城平日里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此刻也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在万物生灵都因严寒而瑟缩着躲进临时或永久的庇护所时,只有一个地方的人例外。
凌霜峰,正殿。
人头攒动,各门各派的修仙者齐聚于此,阵势之大甚至超过了不久前的修仙大会。
霜风卷起鹅毛大雪狂涌进殿,大多数人有灵力护体,面不改色,只有少部分年纪尚小的弟子忍不住颤了颤身体。
静瑶将自己整个挂在一旁的大师姐身上,小小的身体尽数裹进师姐宽大的袍子中,只露出两只水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安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秋宜感受到身旁小姑娘的恐惧,伸出手,抚慰般拍了拍她的背。
不远处站着天极岛的弟子,寒风将他们的对话送进旁人的耳朵。
“没想到凌云峰竟然出了这么个败类。”
秋宜眉头微皱,将目光投向说话的人。
朔珂只觉背后一凉,回头一看,竟直直对上了水云太初的大师姐,抿了抿嘴,强装镇定。
好在一旁的同门及时接过话头,道:“这种人真真不配做清微仙尊的弟子,更不配做慕白真人的师妹!”
“竟敢与妖邪勾结。”
“今日定要将她凌迟于此!”
……
各门各派的弟子迅速聚拢在一块,七嘴八舌地讨伐起口中主角的罪状,等到朔珂再次得空抽出身往秋宜的方向投去匆匆一瞥时,却发现后者的目光早就从自己身上移开,投向了正殿主座之上的年轻男子。
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胸口泛起一股熟悉的酸意,撇撇嘴,扭过头重新加入众人的话题。
静瑶听着那些仙门弟子所说的各种残酷可怖的刑罚,吓得更厉害,忍不住紧紧攥住了秋宜的衣角,后者赶紧低头捏了个诀,将她与周围嘈杂的声音隔绝起来。
“师姐……,”静瑶仰头道:“云汐阿姐会死吗?”
秋宜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桑行村的匆匆一面。
“她是我的小师妹。”
长衫玉立、眉目疏朗的男子看着远处那抹飞扬的鹅黄向她解释。冰冻了百年的目光在映出那人身影的瞬间便化作了一池柔柔的春水。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秋宜知道,那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眼光。
几十年的修仙途中,她曾数次反复燃烧希望的余烬,直到终于不得不承认,或许正如旁人一直以来所希冀笃定的那样,他没有情,亦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当世最强的剑修,百年内最有希望飞升的、风光霁月的慕白真人。
原来你也终究并非冷心冷清的圣人。
“师姐。”秋宜迟迟不回应,静瑶心下砰砰作响,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袖。
秋宜回过神,主位上除了慕白真人,还坐着凌云峰的三大仙尊。诸位长老及各门各派的掌门主事分别落座在大殿两边。
莫说小师妹静瑶,就连她这个大师姐百年之内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胸口忽然闪过一丝巨大的不安,被她强压下。她低头对静瑶道:“不会。”
心下却是愈发无底。
上方的掌门对她点了点头,秋宜摸了摸静瑶的脑袋,将人托付给一旁的师弟,随即飞身往殿外而去。
婆娑洞位于凌云峰后的断魂山,是整个修仙界最大的地牢,通常用于关押凶兽和十恶不赦的魔修,终年被数不尽的戾气环绕。光是靠近此处便足够叫许多修仙之人识海翻腾,痛苦不堪。
门口看守的弟子见到秋宜,像是松了一口气,简单交代几句后便迅速退出远远的距离。
秋宜踏进洞中,铺天盖地的戾气接连涌来,她定了定心神,又多捻了个护体咒方才勉强缓过神。
她大步走过一只又一只面目狰狞的凶兽,经过形容枯槁的数名魔修。戾气逐渐散去,婆娑洞最里,少女闭眼倚墙,白皙的皮肤上伤痕累累,面色惨淡如霜。
听见脚步声少女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冷师姐。”
严寒与连日来的干涩使她难以开口说话,几乎是从唇齿间硬生生挤出三个字。
云汐强撑起身子。
不过七天的时间,原本明艳活泼的人此刻却虚弱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秋宜震惊于她凄惨的模样,心下愈发不安。
她定了定神,对她道:“走吧。”
云汐迈出步子,脚踝上传来清脆的铃声,眼中骤然划过一道泪光。她抬手抹掉眼泪,抬起脚大步往前走。
四周一片寂静,衬得脚踝上的铃声愈发清脆。每走一步所带来的剜心之痛让她几乎麻木,唯有眼眶中的泪水汹涌。
记事以来,只要吃痛她便忍不住流泪,所以每逢师门切磋,诸位师兄师姐定然舍不得对她下重手。为着这个原因,她从前讨厌死了这毛病,可如今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云汐却再也顾不得这么多。
这是她第二次受审,无论结果如何,她只有一个目的。
缚心铃声越来越近,众弟子纷纷缄口,一片沉寂中,秋宜带着云汐走上正殿。
“啪!”
一道咒打来,云汐跪倒在大殿中央。
秋宜转身回到水云太初的弟子群首,只听主座上清微仙尊音色浑厚道:“凌霜峰弟子柳云汐,你可知罪?”
听到师尊的声音,云汐强忍住浑身颤抖,昂首道:“不知弟子何罪之有。”
一如既往的倔强。
她将目光毫不畏惧地投向主座。
或许是风雪盛大,主座凌霜,又或许是眼底因痛接连不断泛起的泪花,云汐几乎看不清师尊身旁坐着的年轻男子的面容。
“呵,事到如今你这妖女还敢嘴硬!”
说话的人是玄月派掌门,他言辞激烈,云汐眼神却丝毫没有挪动半分,只是直直盯着主座上的慕白真人。
“伙同鸟妖盗走仙宝琉璃印。”
“小师妹。”
“屠杀七星门百人性命。”
“怀川真心所爱唯有师妹云汐,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迫害同门,颠倒黑白。”
“我相信你。”
“勾结妖魔,意图颠覆天道。”
“师妹,别怕。”
“当以弑神鞭处以极刑,告慰冤死道友,肃正仙派门规。”
玄月掌门的话字字句句,有如蚀骨之钉向云汐打来,殿上众弟子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他们不知道,比起这些颠倒黑白的指控,更让她痛不欲生的却是主座之上清微仙尊和慕白真人漠然的眼光。
不,不止。
云汐死死盯着高位之上的人。
风雪愈大,清微仙尊道:“柳云汐,你可认罪?”
云汐的目光从主座移开,锁定在不远处的玄月派人身上。
剔透的晶球挂在紫衣少女的腰间,散出流光。
独一无二的天下至宝玄晶,玄月派少主秦婉的贴身之物。
也是她的仙兽藤萝身死魂灭前所见的最后一物。
云汐闭上眼睛,风雪仿佛破碎的羽毛,随着记忆,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涌向她。
藤萝。
少女鲜活的面容和死前的惨状重叠在一起,云汐泪如雨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轻声道:“弟子认罪。”
“不——”
静瑶听到她的话,几乎哭喊出来,被秋宜眼疾手快地施咒定住。
秋宜用一只手捂住小师妹的嘴压制住她,另一只手竟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
不只是她,在场众人也都被云汐突如其来的松口打了个措手不及。
尤其是凌霜峰的众位长老和弟子。
秋宜看见,那位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凌霜峰二师姐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被身后的师弟死死扯住衣袖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眼神却是十分凶狠地盯着主座上的大师兄慕白真人。
清微仙尊顿了顿,刚想开口,却又听见云汐道:“弟子犯下重罪,不敢奢求宽宥,唯有一件事想恳求师尊成全。”
“何事?”
云汐攥紧拳头,俯首行礼道:“请师尊让云汐死在斩月剑下。”
“小师妹,你疯了!”
云汐话音一落,云禾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挣脱身后师弟的桎梏,飞身落至云汐身边,却被结界猛地弹开。
“师尊不可!”
云禾不顾疼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凌霜峰众人亦纷纷随她跪下。
谁不知道,慕白真人有剑名为斩月,斩妖杀魔锋利无比,一剑便可断人神魂,叫人永无轮回。
“师尊,”云汐道:“五年前弟子性命垂危,为大师兄所救方才得以拜入凌云峰。今日犯下大错,云汐有负师兄恩情,愧对师门教诲,唯有死在斩月剑下,方能消除罪孽,告慰七星门枉死的道友。”
听她这样说,饶是清微仙尊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方想出言驳回,却听一旁有人道:“此话不错。”
“传闻慕白真人与这妖女有情,今日若是能亲自将其斩于剑下,也算破了这无稽之谈,保全凌霜峰作为天下第一仙门的名声。”
“是啊。”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殿上又是一片嘈杂。
“也好。”
男子清冽的声音响起,全程一言不发的慕白真人,此刻终于开口。
纷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清微仙尊与左右其他两位凌霜峰仙尊分别交换了个眼神,轻叹口气,对慕白道:“既如此,你便去吧。”
“是。”
衣袖卷起的风穿过结界,情人般温柔地抚过云汐的脸颊,拭干她眼中的泪。
斩月剑闪出寒光,在狂风的吹拂下竟也微微颤抖着。
云汐与慕白相对而立,斩月剑锋轻易便划开结界,停在离她心口距离堪堪几寸的地方。
一旁的二师姐云禾被左右两个师弟死死禁锢住,破口大骂道:“慕白你个王八蛋!”话音刚落便被清微仙尊一道咒封了声,只能狠狠盯住斩月剑峰。
云汐与慕白四目相对,眼神却径直穿过他,不偏不倚落在了左后方一袭紫衣的秦婉身上。
对视的一瞬间,后者只觉周身泛起寒意,如坠冰窟。
待到慕白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眨眼之间,云汐用尽全力震开被斩月剑划破一道裂缝的结界,飞身直直扼住秦婉的喉咙,强大的力量超乎后者预料,根本容不得她挣脱。
“妖女!”
玄月掌门见到爱女身处险境,立刻飞身出剑,殿上众弟子也纷纷掏出法器戒备。
云汐将秦婉带离地面,缚心铃带来的剜心之痛让她每每移动一段距离,便生生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雪,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奇怪的是,秦婉却始终无法从她的手上挣脱,竟一直被她捏着脖子拖到了正殿中央。
“妖女,放开婉儿!”
玄月派大弟子剑指云汐,却不敢轻举妄动。
“柳云汐,你以为挟持了我便能逃过今日吗?”
秦婉露出一抹嘲讽,艰涩道:“你死定了。”
云汐不怒反笑:“藤萝是我的仙兽,她为护我而死,却被你们污蔑成偷盗琉璃印的鸟妖,碎尽神魂。”
“秦婉,你以为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还会想要苟且偷生吗?”
秦婉感觉捏住自己脖子的手愈加用力,心下骤然惊恐道:“你……”
没有丝毫挣扎的机会,秦婉一个“你”字音节还未来得及发完,众人只见她的脖颈毫无生气地顺着云汐的手臂垂下。
“妖女!”
“不!”
玄月掌门爆发出一阵悲鸣,抬剑便向云汐杀来,她拼尽全力闪身避过,径直飞向慕白,后者下意识抬起剑。
“噗嗤——”
斩月剑刺破云汐的血肉,刹那间天地弥漫起一片血红的雾。云汐死死握住慕白的手,更用力地将斩月剑插进身体。
血雾愈发猖狂,结成闪烁出妖冶红光的阵法,笼罩在整个大殿中央。
“我以此身血肉轮回为引,借斩月之力,诅咒玄月派秦婉,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永堕地狱!”
狂雪卷过,大殿之上血迹斑斑,原本身着紫衣的秦婉尸体呈现焦状,散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气,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你应得的。
眼前景象幻若虚影,一片飘渺中,云汐忽听耳边传来一道极熟悉的声音。
“蠢货。”
桀骜的语调里满是嘲讽,她却再无力深究,只觉周身轻盈得像片薄雪。
最后一滴血泪划过脸颊,她闭上眼睛,直直跌进一片冰凉的柔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