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卧秋霜》金海青

5、 入京

　　自从喂了血，小花猫的状况明显好起来。姜宝珠用旧衣服和干草为它搭了个勉勉强强的窝，虽说难是难看了点，好在足够抵御秋风瑟瑟。

　　她决定给它取名小花，只因这个名字与它的模样十分相配。

　　“姜、小、花。”
　　“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啦。”姜宝珠将它提溜起来，小花猫睁着大大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她，可爱极了。
　　姜宝珠心痒痒，将猫紧紧贴在额头上狂蹭还不够，又将脑袋埋进小猫软软的身体里猛吸一大口方才过了瘾。

　　“真可爱！”小花猫浑身的毛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姜宝珠临走前却仍不忘再挠挠小猫下巴。
　　“等我回来哦。”小花别过脑袋，她便干脆将直接捧起小猫脸蛋，直视它黑曜石般的瞳孔，郑重嘱咐道：“不许乱跑。”

　　今日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秋季眼看就要过半，对姜谦来说，终于到了不得不启程赴京的时候。白州与京城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要说近却也着实不算太近。按照他的速度，这几日出发，到京城的时间约莫是来年盛夏。

　　书院的王夫子修书给京城的老友，替他在一处学馆谋了个杂役的位置。
　　那学馆名声极大，就算是杂役，平日里要做的事倒也不多。既能赚些生活费还能余下些精力继续苦读。最重要的是，头上有了道能遮蔽风雨的屋檐。

　　然而姜宝珠不同意。

　　“读书就读书，做什么杂役。”她一拍桌子，快人快语，一旁的王夫子一时间有些尴尬。

　　要知道为了这区区杂役的位置，他却可以说是托尽了层层关系。好不容易才通过一位老友找到一家愿意容纳姜谦的学馆，而这甚至是在他将他的文章拿给一圈人看过后才勉强争取到的结果。

　　这个世道，纵你有经世无双之才，只要兜里少了那几块铜板，也只能满身泥泞，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自家人反而不同意。王夫子心里当下便生出几分不懑，但只因说话的人是姜宝珠，俗话说书生争不过武夫，何况自己还是把老骨头。于是纵使心头不满，他也不好当场发挥。

　　“宝珠！”他不好说话，一向温言细语的学生姜谦却开了口。

　　兄长一向斯文儒雅，少有疾言厉色的人此刻却罕见地红了脸。姜宝珠一听便晓得他这是生气了，急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想让兄长去，也不是嫌弃杂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王夫子，“毕竟是在京城，想来夫子也是费了许多苦心方才找到这么个位置。”

　　“只是兄长苦读多年本就不易，终于熬到春闱，若是能加把劲全力温书，在考场上也能多上几分把握。”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家实在……”
　　姜父何尝不希望姜谦能心无旁骛地念书，只是家中条件实在清贫，他一个人的薪水勉强能供一家四口的吃喝，实在负担不起京城的开销。

　　话没说完，在场之人却都心知肚明，个个脸上面露忧色。

　　几两银子愁坏了人，却给了姜宝珠可乘之机。

　　“所以啊，”她乖巧挽过父亲的袖子，“不如让我与兄长一同上京，杂役的活我全包了，一个顶俩，既能赚银子又能让兄长安心备考。”

　　“这……”

　　若是能让姜谦全心念书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姜宝珠不久前才因狐妖受了伤，且从小到大又从未出过远门，姜父一时难以抉择。

　　“不可。”姜谦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京城路途遥远，小妹又有伤在身。儿子读圣贤书，谋报国志，并非手不染尘之人，断没有依靠小妹供养的道理。”

　　“兄长——”姜宝珠叹口气，颇为无奈道：“第一，从小到大我的伤总是好得特别快，这回也是，早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甚至攥起拳头使劲跳了跳，“不信你看！”

　　“第二，兄长一个人赴京，路途遥远，路上若是遇到歹人，有我在还能护上一二。”

　　“第三，”她露出怯怯的笑容，“我还从未去过京城呢，所谓‘千灯碧云’的繁华盛景，我也想去看看啊。”

　　她拉着姜谦的袖子晃啊晃，“兄长你就带我去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姜宝珠不轻易撒娇，但一撒起娇来，就算是平日里对她最为严厉的姜母也少有招架得住的时候。

　　“好。”姜谦被她晃得心软，终于答应下来。

　　“小花！”

　　刚闭上眼睛没多久，远处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它只觉自己整个身体飞上了天。

　　“小花！我要去京城啦！”姜宝珠将它一把抱起，兴奋地在房间里转起圈圈，丝毫没有注意到小花猫脸上难看的表情。

　　“疼疼疼疼——”

　　得意忘形，忘了膝盖还在恢复期。姜宝珠吃痛，手上一个脱力，竟将可怜的小猫直直甩了出去。

　　“小花！不要啊——靠——”

　　还好她动作快。

　　不过猫虽然是接住了，背却狠狠撞上桌角。

　　“做人果真是……不能得意忘形。”

　　姜宝珠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急忙查看一番怀里的姜小花。

　　“看着确实是有点虚弱……”姜宝珠揉着猫脑袋，心想虽然上次那个慕什么的仙长说她的血能帮小花疗伤，但这就像人吃药一样，哪有吃一次就全好的道理。“小花啊，你说我要不要再喂你点血？”

　　听到她这样说，姜小花两眼放光。姜宝珠察觉到它的意思，将它放上床，翻找一阵，拿起师父魏冉留下的宝剑往手心一划，鲜血便汩汩流出。

　　“慢点喝。”

　　姜小花毫不犹豫地大口吞咽起她的血。

　　姜宝珠看着它，心中暗道，虽然疼了点，但看在能救小花的份上，流点血也值。只是，离家之前她最好还是多吃些补血的东西。

　　喝足血的姜小花，餍足地眯起眼睛摆出一副慵懒模样。姜宝珠任它舒舒服服地睡过去，爬上床挑了块大些的空位，小心翼翼地挨着它躺下。

　　夜雨潇潇，秋的凉意透过纸糊的窗浸入内室。一片漆黑中，只有一对闪着幽幽蓝光的猫眼格外清晰，静静注视着熟睡的少女。

　　蓝光波澜诡谲，其下彷若埋藏着万钧之力。一阵秋风忽过，梦中的姜宝珠觉知凉意，下意识伸手触及一片温热的柔软，随即将它紧紧卷入怀中。
　　猫眼隐入温暖的怀抱，黑夜中只有雨打枯枝的沙沙声，再不见一点光亮。

　　待到两人一猫终于行至京城，人间春秋交替，各州各地大大小小的池塘早就已经铺满了荷叶。

　　“百、川、院。”

　　姜宝珠仰头念出牌匾上的字，“兄长，就是这儿。”她一手将探出脑袋的姜小花轻轻压回腰间布袋，一手高高举起招呼姜谦。

　　“找谁？”看门小童一见这二人打扮寒酸，耐心已失了大半。

　　“在下白州柳眠县考生姜谦，前来拜谒陆院长。”

　　姜谦向他作揖行礼，那小童一听他的名字顿时来了精神：“哦，原来你啊。院长早就恭候多时了，随我进来吧。”

　　“多谢。”

　　“等等。”小童拦住姜宝珠，语气不善道：“院长只见姜公子，你是干什么的？”

　　“这位是舍妹。”姜谦一如既往的谦逊有礼，手却不动声色将姜宝珠往自己身后按了按。

　　“这位小哥有所不知，”姜宝珠顺势拉过姜谦手臂，主动往前一靠，绽开明媚的笑容，语气乖巧：“你家院长知晓我们兄妹二人家境困难，特别答应了我兄长的请求，特许小女子一同前来拜见。”

　　“为何院长从未知会过？”

　　小童目露怀疑之色，姜宝珠却毫不心慌，反而笑得愈发灿烂：“自然是因为事出突然，”她将姜谦也拉来助阵，“小哥也知道，白州与京城相距甚远，书信往来多有延迟，两边消息知会不及时想来也是常有的。”
　　“不信你问我兄长。”她用肘捅了捅姜谦，疯狂暗示。

　　“……”

　　“是吧兄长！”

　　“……是。”

　　“听到了吧，小哥。”少女眸若繁星，凑近他，眉眼弯弯：“像我兄长这样的读书人是不会说谎的。”

　　二人目光相接，小童竟是呼吸一滞。转念一想，院长或许真如她所说特意卖给姜谦人情，毕竟……

　　见他不再追问，姜宝珠趁热打铁，急忙催人往院内走。

　　本打算向小童道出实情后再求情的姜谦跟在二人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姜宝珠一路跑偏，顺带还压上了自己读书人的清白。心中长叹一口声，直念罪过。

　　百川院内雕梁画栋。时值盛夏，四周碧柳掩着粉墙，整个庭院从中挖开一道沟渠，引一泓清泉入池，水声悦耳。山石点缀，碧荷衔天，青石板铺成甬道，八方联通。院中不仅有花香鸟语，更是长久环绕着一股气味独特、若有似无的神秘清香。
　　姜宝珠跟在小童身后左瞧瞧右看看，只见书院内各色仆从穿行忙碌，好不热闹。

　　这么多人，偏偏连一本书也看不见。
　　她暗自腹诽，比起书院，此处倒不如说更像是书中那些达官贵人住的漂亮的宫殿府邸。

　　小童带着二人拐过几道环廊，很快便到了陆行之的书房门口。

　　“扣扣扣——”

　　“进。”

　　姜宝珠抬手敲门，房内随即响起应答声。姜谦示意她跟在身后，深吸一口气，小心推门而入。

　　“白州柳眠县考生姜谦携舍妹见过陆院长。”

　　狼毫划过宣纸，陆行之却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外人在场。

　　书房内虽然同样环绕着幽香，气味却又与先前院中的完全不同。
　　鎏金香炉中飘出的烟越来越细，沉默化成细密的汗珠攀上姜谦额头，同时变作难以抑制的好奇钻进姜宝珠探究的眼光。

　　整间书房只有陆行之一个人站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地笔走龙蛇。与方才所见不同的是，他右手边一道高耸的千秋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放着许多书本典籍，只是左前方鎏金香炉散发出的幽香太重，轻易便将这一点书香之气遮盖下去。

　　最后一笔玄墨落下，陆行之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姜宝珠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却没流露出半分意外。

　　“姜师侄不必多礼。”

　　陆行之虚扶一把姜谦，和气道：“我与你王夫子同年及第，是为同侪。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姜谦心下暗自松气，直道陆院长虽然名声在外，百川院内装潢与他平生所见相比虽然显得如此陌生，天下读书之人之间那份肝胆相照的情谊却果真不假。

　　少年心中当下便因这一点温和泛起如释重负的感激，连忙拉过一旁的小妹，跪地行礼道：“先生，此番姜谦赴京承蒙先生善心收留，却还想冒昧请求先生一件事。学生文弱，家中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一路上承蒙小妹处处照顾。”他咬咬嘴唇，下一句话却始终硬生生地哽在喉咙里。

　　陆行之耐心等着他的下文，面含温和之色，对他的卡壳没有展露出丝毫不悦。

　　最先忍不住的反而是姜宝珠。

　　“求陆院长大发善心收留我。”她仰头怯怯地看着陆行之，手上暗暗使力往膝盖狠狠一戳，两行清泪落得恰如其分。

　　“哥哥寒窗十年，好不容易到了考试的紧要关头，是万万不可以再分心的。求求陆院长将我留在百川院，我一个人可以做两份工，绝不会为您添麻烦。”

　　她说得情真意切，泪光闪闪。
　　陆行之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之色，温言道：“既然如此，便留下吧。”。

　　“谢谢院长！”

　　“多谢先生。”

　　陆行之挥挥手，门口便进来一位小童，带着二人一路往杂役的院子里去。

　　窗边，陆行之负手而立，目光紧紧追随着姜氏兄妹的背影，一贯温和的脸上竟露出难掩的痛色。当盛夏骄阳炙烤着整个京城，当百川院内万千生灵都因高温而惫怠非常时，只有尘封已久的回忆还在翻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