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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接妻 ...

  •   三伏天暑气蒸腾,整个皇城如同置于蒸笼中,闷热且不透气。宫道上的宫人们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能少晒到一点日头是一点。

      承明殿内,金猊炉上空紫烟袅袅,香气悠远宁静。

      用过午膳后,尚食局奉上一瓯冰酪,奶酪上飘着金灿灿的糖桂花,一口下去,沁人心脾,冰甜清爽,再配上刚从井水中打捞出来的冰镇西瓜,轻轻一咬,鲜甜冰爽的汁水溢满口中。

      内侍举柄摇动形似纺车的风轮,转轴带动连在一起的木板扇片,手一动,满室生风,暑热顺着风被带走大半。

      要紧的政务已经处理了泰半,闻人清躺在藤编摇椅上,闭着眼小憩,舒缓操劳许久的心神。

      然而这辛苦节省出来的半日清净,还没享受多久,就被吵闹声给打破了。

      大太监福奕连滚带爬地滚进殿中,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顾不上手里的拂尘摔在地上,嘴唇嚅嗫着。
      “陛、陛、陛下,出大事了!”

      闻人清睁开疲惫的双眼,皱眉道:
      “好好回话,出什么事了?”

      “贵妃跟皇后一言不发,两人在御花园里大吵了一架,皇后斥责贵妃以下犯上,罚她在自己宫门口跪上半个时辰,贵妃不肯认罚,此刻人跑到摘星楼楼上,正准备往下跳呢!”

      “什么?!”闻人清险些从藤椅上翻下来,瞌睡全消。

      宫道上,太监们撑着纸伞追在闻人清后头,他走得实在太快了,内侍们顾不得宫里禁止宫人疾跑的规矩,小跑着追上闻人清,为他撑伞蔽日。

      福奕额头冒着热汗,低着头小跑着,一边嘴里念着天菩萨保佑,千万别让贵妃出事了。一边害怕这毒日头别把陛下晒着了,不然皇后太后也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伺候的人。

      时至今日,他还想起当年还是臣妻的贵妃坠楼时的场景,还觉得历历在目。

      那一夜暴雨如注,陛下怒火滔天,贵妃躺在床上,面如死灰。

      陛下眼底充斥着杀戮的疯狂,福奕伺候得战战兢兢,生怕贵妃再也醒不过来,他们这些看守不利的人都要跟着殉葬。

      往日从承明殿到摘星楼,正常得走上小半个时辰,闻人清心急如焚,得知消息后只用了一刻钟便赶到摘星楼楼下。
      福奕所说不假。

      摘星楼共有五层,顶楼栏杆边上正立着一道倩影。

      定睛一看,那人穿着泥金菊花纹绛罗褙子和同色百迭裙,头戴鎏金花头簪,这不正是深得圣宠的贵妃吗?

      闻人清看着摇摇欲坠的人影,捂着胸口,心跳如鼓,只觉得心脏几乎快要蹦出胸膛。

      顾不上缓口气,他靠着矫健的身手飞快爬过重重楼梯。

      楼道上,贵妃的侍女跟皇后一行人挤成一团,侍女们面露惧色。

      梅皇后被她身边的人搀扶着,她素日端庄稳重,何曾像今日一样气急败坏,见到闻人清来了,梅皇后不得不先让步,她咬牙切齿地喊着。

      “本宫大人有大量,不罚你了,江贵妃你还不快下来!”

      “臣妾不敢下来,皇后娘娘刚刚还咄咄逼人,此刻见到陛下来了才改口,朝令夕改,臣妾不敢信服。”江颂宜扶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瞪着杏眼,面容娇俏,但跟皇后的宽容大量相比,显得得理不饶人。

      闻人清有恐高的毛病,从不对人言,看了一眼楼下的空地,一阵眩晕感袭来,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镇定道。
      “颂颂,你下来,无论出了什么事,有朕替你做主。”

      江颂宜装出泫然欲泣的样子,用帕子掩着下半张脸。
      “陛下跟娘娘夫妻一体,臣妾是个多余的人,不用您替臣妾做主,臣妾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呜呜呜……”

      闻人清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你要气死朕吗?!”

      见她口出狂言,梅皇后疾言厉色地训斥她:
      “宫妃自戕乃是大罪,贵妃不怕连累你的亲族吗!”

      “皇后娘娘尽管下旨,把我家上至痴呆的七十岁老祖母,下至三岁的侄儿,您尽管赐死吧!随便天下人怎么议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梅皇后伸出手,颤颤巍巍指着她,被她气得眼前一阵黑蒙,得亏宫人扶着,不然都不知道皇后跟贵妃哪个先倒下了。

      闻人清一颗心都悬在江颂宜身上,根本见不得皇后刺激她,他忍不住当着宫人的面提醒皇后。
      “她还是个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

      梅皇后简直快气笑了。
      “她今年二十有余,放在寻常百姓家,这年纪的妇人孩子都生好几个了,她还孩子呢?!”

      闻人清无奈,点了贵妃身边的婢女的名,此人是他的心腹。
      “春琴,你来说,到底发生什么了?闹成这样。”

      春琴看热闹看得好好的,忽然被点到,从人堆里出列,行了礼。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新养了一只爱宠,名唤七宝,是一只长毛的三花猫。贵妃近日身体不适,频繁呕吐,每日到御花园散心才好些。不巧的是,今日皇后的婢女带七宝出来玩,在御花园中冲撞了贵妃,贵妃一气之下,把猫……把猫……”

      “把猫打死了?”他拧紧眉头。

      春琴正色道:“不,她把猫阉了。”

      闻人清沉默半晌,“……就为这点小事?”

      “事虽然小,但毕竟涉及皇后娘娘的爱宠,贵妃阉了猫,却不肯向皇后低头认错,双方各执一词,便吵起来了。
      皇后觉得我们娘娘犯上僭越,便罚了娘娘跪半个时辰。盛夏炎热,地上的砖石都发烫,贵妃如何肯依,皇后便示意宫人按着贵妃的肩膀,逼着她跪……”她顶着梅皇后愤怒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

      春琴一说完,梅皇后立刻便为自己辩解。
      “陛下!贵妃出言不逊,顶撞臣妾,臣妾这才罚她,她不仅伤了猫,还把臣妾身边的宫人打了──”

      春琴撅着嘴小声道:“他敢碰贵妃,活该挨打。”

      梅皇后瞪了她一眼:“放肆,本宫跟陛下说话,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份吗,跟贵妃一样刁钻没规矩!”

      听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闻人清总算把来龙去脉摸清了,他沉着脸,目光阴鸷地望向江颂宜。

      梅皇后见此情状,以为皇帝终于受不了贵妃的刁蛮任性,要为自己出气一回,惩治没规矩的江氏,暗自窃喜。

      结果听到的却是──

      “伤着哪了,快下来让太医给你瞧瞧。”

      “福奕,去把今日欺凌贵妃的宫人赶出宫去,皇宫大内不需要这种没规矩的奴才。”

      此言一出,梅皇后攥紧拳头,气得脸都发白了。

      江颂宜得意洋洋,在闻人清凶得吓死人的目光中勉为其难从栏杆上下来,闻人清拉住她的手,抓得极紧,生怕她再跑回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确定她没受伤,这才放心。

      回头看到梅皇后的脸色,闻人清心头涌起一阵愧疚,他这样做,无异于公开打皇后的脸。
      为了公平,也为了宽慰皇后,闻人清决定重重地斥责他的贵妃。

      “下次不许这么任性了听到没有!”

      江颂宜被他拽疼了,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

      一年前。

      年关将至,北风萧萧。

      金氏一身富贵打扮,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两个小丫头等在院外,敲了几次门,等得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老妪开门。
      “给大奶奶请安。”对方连连告罪。

      金氏没搭理她,不耐烦地径直往里走,打眼一望,满院萧瑟,地上堆着残雪,几株白梅孤零零开着。

      她拧了拧眉,回身瞪了守院子的老妈妈一眼。
      “好啊,你们平日就是这么伺候三小姐的?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往正房里赶。

      身后的老妈妈打了个颤,一脸愁容。
      平日也没见大少奶奶多关心三小姐,今日刮得什么风啊,把她老人家刮来了。

      金氏天生一张银盘脸,生得喜庆,见面三分笑,一踏进屋里,就先亲亲热热地喊了句三妹妹。

      被称作三妹妹的女子坐在圆桌后,正在用饭,闻声放下筷子,起身行礼。
      她身上罩了件豆绿色绣花褂子,素白绉裙下一双半旧的绣花鞋,发间一柄简单的珍珠钗,戴青玉耳坠子,再简单朴素不过的装扮,看着委实不像个显赫气派的官太太。

      江颂宜见她来,讶异问道:“大嫂子好,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两人关系平平,她不好再当着客人的面继续用饭,丫鬟木丹将饭菜撤下前,金氏瞄了一眼。

      半条蒸鱼,一盘青菜,一小碗米饭。
      真是寒酸。

      金氏心中感慨,三妹妹这样天仙般的标志人物,怎么就生了个犟脾气呢?!
      好好的郡守夫人不当,跟夫婿置起气来,一股脑跑回娘家,一住就是数月,惹得公爹大动肝火,罚三妹妹闭门思过,婆婆也是伤心落泪。

      寻常夫妻分居三五个月,大多是要和离了。
      家里一片愁云惨淡,仆役们也趁机躲懒,竟拿这些饭菜来搪塞人。

      哪想到世上还有三妹夫这样的痴情种,巴巴地凑上来求她回去,如今人就在前头候了半天,势必要把人带回去。

      尤家那是多威风的世家呀,她们小门小户哪里得罪得起?
      金氏作为长媳,大小事务都得管着,如今只得低声下气,做一回和事佬。

      她客套道:“闲来无事,过来瞧瞧你。怎么只有木丹跟李妈妈在,其他丫头婆子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江颂宜用巾帕轻拭苍白的嘴唇,神色淡漠:“奶娘病了,下不来床,我让丫鬟们去照顾她,大嫂子费心了。”

      金氏灵机一动,心想借这个话头正好劝上几句,殷勤道。
      “赵妈妈病了?那我叫下人去给她请个大夫来看看。”

      “已经看过了,大夫说将养几日就好。”

      金氏将手搭在对方手背上,轻拍了拍,开解道:“说起这事,嫂子知道妹妹你不爱听,但还是要多嘴几句,赵妈妈是好心办坏事,妹妹归家后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你就原谅她吧!
      当初妹夫酒后失态,恰好碰上你的丫鬟青棠,误成了事。他事后懊恼不已,不愿意纳青棠为妾。赵妈妈怕你知道后伤心,毕竟你们新婚还不到一年,便瞒着你给青棠灌了避子药,那药药性烈,害得那丫头险些没了半条命,一气之下便捅出了妹妹婚前的事······”

      金氏突然收了声,咳了几下,面色尴尬,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是爷们儿被个爬床丫头一时迷惑了,为这点无稽之谈闹得家宅不宁,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江颂宜默默将手抽回,眼神古井无波,腰身瘦削,配上这身素净打扮,一点活人气都没有,倒像个吃斋念佛的姑子。
      “这些话母亲跟嫂子们说过多次了,若没什么事,我要休息了,嫂子请回吧。”她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榆木脑袋!

      金氏恨铁不成钢地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尴尬地挤出笑模样。
      “自然有事,瞧我,说忘了,我原是来给妹妹道喜来了。”

      “喜从何来?”江颂宜轻抬眼皮。

      “自然是咱们高阳郡的郡守大人,咱们家的贵婿亲自来接你回去了!此刻人就在前厅候着,不接到你不肯走呢!”

      金氏声调虽高,但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只能保佑这犟种想开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留在娘家也是遭人白眼。夫婿不来接,自己回去便是了,何苦这么傲性子,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都说慈母多败儿,她们家过去是祖父当家,他老人家心疼孙女,教了她一身武艺,养成了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今日才如此地不省心!

      她想得出神。

      “好。”江颂宜轻声应下。

      金氏一愣:“你说什么?”

      “容我去更衣—”

      金氏简直心花怒放,连忙抬手打断,“不用不用,妹妹生得这般模样,穿什么都好看!”她转头催促木丹:“快快把你家小姐的箱笼收拾起来,捡几样常用的就成,郡守府里堆着金山银山,什么都有!”

      她直接拍板定了,说话跟吐豆子似的飞快,生怕江颂宜反悔。
      说完还偷偷打量对方的神色,发现江颂宜没有这个意图,松了口气。

      木丹一脸不乐意地应了句是。

      #

      久不出院门,一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换了新天地。
      张灯结彩,快到年节了。

      金氏亲自拉着江颂宜的手,穿过几重院门,辗转到了前院待客的厅子。

      江父坐在主座,江颂宜的丈夫尤敬辰陪坐下首。为人岳丈的一脸殷勤讨好,做女婿的泰然处之。

      说起来,尤江两家的渊源起自十几年前,那时尤敬辰还只是一介秀才,前头有嫡长兄继承家产,长辈做主,为他娉了江颂宜的长姐为妻,后来妻子难产病故,除了长子外其他孩儿也尽数夭折。

      如今他已到了而立之年,官居五品。对比之下,江家就落魄了许多,江颂宜的祖父原是个庄稼汉,东拼西凑学了一身功夫,年轻时投军报国,凭着军功做到了七品的校尉。江父没能继承父亲的勇武,靠父亲的面子做了一介微末小官。

      江父注意女儿来了,忽然收了谄媚的笑容,换上一副严肃面孔,开口便训斥女儿失了做妇人的本分,他过往太过纵容,养出这样的不孝女,真真是对不住亲家!

      江颂宜一脸麻木,垂着头不言语,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太多次。

      意外的是,尤敬辰主动站到她身前为她解围。
      “颂宜年纪还小,岳父莫再怪她了。”

      他没有蓄须,加之样貌端正,显得比同龄人要年轻些,但久居上位,说话不自觉威严。

      他有维护之意,江老爷只得住口,他摸了摸自己的一把长须,找补了几句,嘱咐江颂宜要柔顺恭敬,以夫为天。
      “也罢,天色已晚,贤婿早些回去吧!”

      出了府门,上马车。

      尤敬辰伸手想搀扶妻子一把,江颂宜瞥了他一眼,却没将手放上去,踩着凳子径直上了车。
      他冷眼看着车帘落下,妻子的身影随之消失,讥笑一声,跟了上去。

      刚坐稳,他突然说。
      “青棠怀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风轮介绍来自养生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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