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别来》李鱼子

12、第 12 章

　　矿上一个月前已经开工，背井离乡而来的工人还享有住宿条件，住的就是几个村子一起建起来的砖房。

　　矿前的荒地变了样，种上了粮食。近一个月来矿场轰隆声不断，终于挖出了人家老板想要的矿石，矿队队长和一干矿工高兴坏了，这说明这个矿将会继续开采，多少人家的生活来源有了着落。

　　等不及第二天，大家半晚上就找好了大卡车。天还未亮，工人们都在奋力装车，伴随着装满的车一路驶出乡村，鞭炮也响了一路。

　　自己村里的、别村的，本地的、外地的，凡是矿上工人的家属，站在路边，神采飞扬，一个个咧开了嘴。一些老人和妇女，眼里闪着泪花，只恨不能抱头痛哭。

　　顶着两个黑眼圈，于田的睡意已经消散，他心里涌出一股欣慰，为他们这些同是为了生存挣扎的人。

　　门卫大爷前几天收到个收音机，说是他儿子寄给他的。大抵父母都会因为孩子的孝顺自豪，在大爷的四处炫耀下，大楼的人基本上都认识了这收音机。

　　大爷宝贝的很，只能看，不能碰，走去哪都抱得紧紧的。无事时，收音机端正的摆放在窗前台子上，有时是飘零的歌声，有时是抑扬顿挫的说书，大多时候是咿咿呀呀的戏曲。

　　于田年纪小，长得乖，讨大爷喜欢，得到了唯一的共享收音机的机会。他凑上一张脸，笑得露出整整齐齐的牙齿，大爷心领神会，孩子气的哼了一声，一只手毫不含糊地递给他一个小凳子，把收音机拨向他这边。

　　凳子放在一边，他没骨头似的巴拉在窗台上，娴熟的把收音机调到情感主播台。最近主持人在调和一个家庭里的婆媳矛盾，牵扯出了一堆陈年旧事，整个就是一场狗血家庭伦理大剧，他听的津津有味，心里吐槽不断。

　　大爷不像他一样憋得住话，诽腹一串一串往外蹦。

　　听到高潮上，两人都屏息凝神，声音一下就消尽了，只余千变万化的表情。

　　崔箫池路过门卫室时，少年安静的坐在凳子上，眼睛睁得圆圆的，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脸色一下恍然大悟，一下嫌弃万分，一下又戚戚然。

　　他看的有趣，却不明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助理揣度领导的心思，捡重要的汇报，“大爷拥有收音机后于田弟弟迷上了听感情电台，想来是在听什么情感纠纷类的。”

　　男人不解，也没做出什么评论。有点爱好，有了条件，打发时间的活动就变多了，能呆的地方不再局限。

　　于田看见车辆进去，想到现在还没到工作时间，只冲车里的人笑笑，人还是好好坐在原地。车窗是黑色的，后座的人看不清，应该是不会介意的。

　　泡茶时间，少年倒完茶，拿桌上的小花出去了，得要浇浇水。回来时，小盆边缘套上一圈草编，编的很紧实，和花朵相配极了。

　　“会编兔子吗？”崔箫池忍不住问。

　　看来领导认可了自己的手艺，但他还没学会那么复杂的，很苦恼，“还没学会。”

　　“以后会了编一个吧。”男人语气并没有失望，隐隐鼓励道。

　　“小田，看看，看看，这两个册子应该可以。”颜温从一堆书里钻出来，袖章歪歪扭扭，手上捧着两本小书。

　　于田放下手里的题书，兴冲冲过去。

　　两本小册子还没有开封，上面写着“最新版”，时间是1996，上年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新的版本。他擦擦外层封袋的灰，摸它们冰冷坚硬的外壳，眼里盛满笑意。

　　“那些学校做的题都是统一订的，在书店里零散买的人不多，进货的日程就推后了。要不然，我陪你去大书店看看，那儿每年的货都进的很及时，这些习题小册子肯定有今年的。”颜温说着说着自己意动了，就要关店走人。

　　于田挺苦恼，他觉得去年的题册很好了，“颜温哥，等等——，不用去了吧，应该差不了多少，今年最新版要贵好多。”

　　颜温步子停下来，少年以为不去了，正要移开步子去柜台，颜温一把把他怀里的册子拿出来放回架子上，强势的拐着他的胳膊出了店门。

　　“不行，买去年的多亏，大书店的书的价格和小书店差不多，今年的最多也就贵个几块钱，哥给你补这几块钱。”颜温很坚决，他认可的弟弟值得他花钱。

　　他今天一来就看见颜温哥眼下的黑眼圈，人也没有看漫画，脸色颓靡。颜温哥除了看店，晚上还要去夜宵店端盘子，赚钱很难。

　　但是如果今天不走这趟，人没准会自责愧疚，“我挑便宜点儿的”，他想，不能给颜温哥花钱的机会。

　　大书店真的很大，一共有两层，上下都很宽敞，地上贴着白色瓷砖，墙上刷着白漆，书架不是冷冰冰的铁架，棕色的、庄严的木架高高伫立。一楼主要是小孩的看书区，小孩和家长基本上坐满。

　　颜温向书店店员问了高中习题册的位置，拉着于田向二楼走去。

　　楼梯不是之前于田见的直直的通道式，而是弯曲盘旋的，木制扶手上雕了花纹，摸上去并不硌手，于田细细的摩挲，爱不释手。

　　抱着题册回到家时，一只大黄狗从屋里冲出来，“汪汪”叫个不停，模样凶狠，尾巴奋力摆动。

　　于田被这一大团吓一跳，反应过来是阿哥家的狗，哥出去了，没有人带着它遛弯，才过了两个星期，焦躁得不行。

　　看这大黄狗凶狠又巴巴的样子，他就想逗一逗，以前可高冷了，摸都不让摸，现在想起自己可以带它遛弯，倒是想得美。

　　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进屋里，狗就不停蹭他的腿，绕着他蹦蹦跳跳。

　　他把门一关，收拾屋子去。

　　门外的狗狗叫的大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就低下来，再过一会，就听不见了。他受不了，怎么狗狗一幅悲伤欲绝，被人抛弃的样子。

　　“大黄，走——。”他捡个小球扔过去，逗着狗出了门。

　　“遛一会儿就会来啊，晚了不安全。”外婆看一人一狗走远，提醒道。

　　于田挥挥手。

　　有了一个傍晚的遛狗，从此以后，就被赖上了。于田心情好时跟他跑一大圈，没心情时时丢个毛球给他，让他自娱自乐。一来一去，友谊就堆起来了。

　　沈助理出来的时候，看见大家的于田弟弟满面春光走进来，身上多了个东西——一个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帆布包，挂在肩膀上，本来应该是一个在校的乖乖学生，可惜了。

　　他在心里叹气——生活不易。

　　于田把包放进杂物间里，再依次拿出扫把、拖把、铲子，穿上工作外套，开始干活。他最近学会几首歌，干活时忍不住要哼几句。

　　崔箫池站在洗手间门口，看小清洁工在厕所里边拖地边哼歌，眼角抽抽，曲手敲敲墙，人儿立马拖把一放就闪身出来，还专门背过去，就差伸手说一声“请”了。

　　中午吃饭时，崔箫池吃得很慢，对面的人就坐不住了，扭来扭去，时不时伸头来看看他的碗。

　　他再放慢速度，故意停顿一会儿才吃剩下的，发现小人儿呼吸慢慢变得急促，手指缠在一起。

　　他放下筷子，“想上厕所？”，人家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直视对方，“我吃的太慢了，耽误你中午的时间，先走吧，碗筷待会儿我收拾。”

　　于田僵硬一瞬，忙坐好，直摇头。

　　“领导只是忙了点，收拾卫生还是会的，去吧。”崔箫池就这样盯着他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声音很是温和。

　　他心里很慌，觉得绝对不能真的走了，脸上急得通红，却不知道说什么，领导还是领导。他确实很着急，本来打算中午吃完饭找个隐秘的地方做几个题，但今天的领导吃饭速度不似平常，之前领导对他很好，他突然就忘形了。

　　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说出自己买了两本练习册，至少不能主动告诉。

　　崔箫池叹口气，“今天带了包过来？”

　　于田听他转移了话题，立马回声：“嗯，是以前的包。”

　　“带了些什么？”

　　于田眼神飘忽，两枚唇瓣被反复添咬，红艳艳的，沉默一瞬还是开了口。

　　“之前去买了两本册子，带上了。”

　　“拿来看看。”他朝门口看两眼。

　　于田立马像得令一样跑出去，几分钟后拿包放在桌上。

　　他翻了翻册子，哗哗作响，很新，装回去。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倒是领导的不是了，自己有主意的。”

　　一只手用力捻桌角的纹路，突然又躺回了椅子上，扯开外套的两颗口子，“就在这儿做吧。”

　　好几天领导对自己很冷淡，于田大气不敢喘。不小心弄出响声，都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见没人在意才松口气，提起一万个小心做事。

　　但是没两天一张小桌子在办公室安了家。

　　桌上不时多一个橡皮、一支笔，偶尔还有一两本教科书，打印资料剩下的白纸一摞摞放在桌角，沙发上添了一个软垫和一个靠枕。

　　沙沙声和哗哗声双重奏成为午间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