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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半道 ...


  •   血几乎浸透了季千里半边肩膀,腰上禁锢骤然松开,几乎是一瞬本能,他抓住了那只手。
      他把它牢牢按在腰间;那手被他握了一握,似又稍清醒些,重又箍住他。

      此时他们业已出城,流云神勇非凡,早将追兵甩得没了影,只是天色已晚,一时难看清四周情形。季千里自幼时入京后再未出来,此时只见一团陌生黑暗,也不知到了何处,只充斥鼻间的血腥味让他醒了神,“……流云,去找苏大夫。”
      身后那人笑道,“……傻小师父,咱们在西城门,无名山庄在东面。”
      他气息十分微弱,这一声有气无力,说完便伏在他颈间,没了动静。
      那随时都要消失的呼吸扰得季千里心烦意乱,他沉脸看着前方,忽见远处隐有火光。他已一日未曾饮水进食,又是大痛大悲过后,陡见这火光靠近,立刻驱马上前。
      熟料流云虽爱亲热他,到此关头却不肯听令,他正要开口唤它,忽地嘴被人捂住,“嘘。”

      “郑公子,方掌——哦不,现该叫越掌门了,越掌门来信说那两人从西城门杀出,要咱们守在这必经路上,这都一个时辰了,怎么连个鬼影也无?”
      前方人声渐近,渐走出七八个人影来。
      一道声冷哼道,“姓越的身受重伤,还敢闯护国寺,是否死在半道也未可知。”
      借着火光,才看清那几人有丐有道,说话之人乃是其中穿得最光鲜的一个,长脸方额,正是那郑世允。
      今日他几人本在出京路上,忽接飞鸽传书,听闻季越二人逃出京外,一面惊讶魔头果真还活在人世,一面又想他此时伤上加伤,正好半道转回来截杀他。
      另一破衫弟子道,“姓越的命可真硬!当日圆慧、圆聪、圆能大师与长虚真人、玄清道长五人联手,也不过斗个平手,亏着百名高手在场才把他制住,想不到他掉到水里没死,还给他逃了!这才几日,又到护国寺杀了一通。那护国寺降魔圈从无人能破,他若能活着逃出来,不说别的,他比他爹怕也……”
      郑世允又是一声冷哼,不屑之意尽显。
      “嘻嘻,你们可莫忘了,这百名高手中,打头上的可是人家郑公子。”
      夜间瞧不分明,听声音才知那道人竟是个女子,再看那相貌,不正是那日那位落水的道姑?这道姑生得甚是美貌,郑世允不由一笑,“黄仙姑也记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夜他在无名山庄内对阴尸求饶、又对季千里磕头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一朝颜面扫地,早将阴、季二人恨在心尖。
      当日越东风沦为武林公敌,在无名山庄被人围剿,那“绕道而行”四字更勾起他心头之耻,眼见五人联手斗杀此人,双方久战不下,多亏他郑世允背后出手,才教这魔头分神散功、连受五道重击,否则这些前辈高人只怕也要非死即伤。
      “怎不记得?”那黄仙姑嘻嘻笑道,“郑公子一句‘季公子,你怎么来了?’,可比那几个老不死的这什么掌,那什么拳,那什么笔来得厉害多啦!”
      那几个“老不死的”虽有个长虚真人的“守一掌”,一个三僧合使的“三世拳”,却并无“那什么笔”,反而郑家判官笔法名扬天下,可惜郑世允并不敢出手,而是躲在人群中喊了那一声。
      这黄仙姑含讽带讥,众人都想到那夜郑世允丑态,又想他那时见魔头目露杀意,扭头便跑,嘶声喊的那声“大师救我——”,都不由心中暗笑。
      那丐帮弟子胆儿不甚大,如此关头便有些笑不出来,“郑公子,你怎么想出这么个法子,这二人行下丑事,你难道未卜先知?”
      郑世允又是一声冷笑。

      小道上,几人有怒有笑走了一路,忽地一人道,“前头有棵大树,咱们到树下歇歇再走。”
      树后,流云跪坐地上,越东风半靠在树边,“小师父,去后头捡几粒石子给我。”
      季千里走到树后,不知几颗是多少颗,便照那七八个人影捡了八颗石子。
      那石子大小不一,他一只手拿它不住,都兜在怀里,又回去放到他手边。
      他右手兜了满怀,左手却软搭搭垂在身侧,越东风抬手去拉,“怎么单手拿它?”
      季千里缩了一缩,他已摸到他那只手。

      他像是摸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古怪物事,怔了一怔。
      而后举起那只手腕,放在眼前,像仍未分辨出这是何物。
      许久,他才轻轻问,“……谁干的?”

      “哎,秋星秋月天,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惜没酒!”树后人声已近。
      越东风微微侧首,季千里已抽出手来。
      另一人道,“要酒还不容易?今夜杀了这魔头,武林群雄都要敬你!”
      又有人问,“可这魔头连个鬼影也无,却上哪儿去找?”
      “鬼影也无,这树下却有一对亡命鸳鸯——!”
      音未落,人未至,“刷刷刷”三支寸长短箭齐射到二人靠坐位置,数人从四面八方跃来,棍、刀、笔、剑、拂尘朝那树下一阵猛斫乱绞,只要将他们剁成碎肉!
      半晌,却只听得一阵砰砰木头声,到察觉不对各自跳开,树下已无人影。
      再见身侧,竟已只剩四人——另四人仰面倒地,眉心各一粒石子大小的黑洞,竟是瞬间毙命!

      原来郑世允虽为人一言难尽,究竟武功高些,还离那树几丈远,已听出树后有人气息,便朝另几人使了个眼色,才有那“乘凉”一说。
      他原想此人当日受了重伤,又在护国寺一场恶战,听那吐息甚微,实不足为惧了。然他心思不少,知此人武功高得可怕,也怕吃了他的亏,便教随行之人拿出暗器先打,待此人受了暗器之伤,再由他割了他头。不想一眨眼间,人未伤到,反害四人毙命。
      他反应甚快,人已又倒掠出三丈远。
      几人远远围着那棵树,四处提防着,周遭却是无声无息,都不由惊出一身汗来,“郑公子,方——越掌门说他今日死期已至,可是当真?”
      他问郑世允,郑世允又去问谁?沉脸四探。
      忽听黄道姑道,“什么玩意儿黏糊糊的……”
      扬起火把一照,惊叫道,“啊哟,哪儿来这么多血?”
      四人纷纷举起火把去看那树,但见树皮漆黑,上头黑水黏糊,郑世允率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是姓越的!姓越的流的血!他流了这么多血,必逃不远!”
      他眼望一处树丛,又示意余人去搜,高声道,“越汇,你杀父弑母,丧尽天良,今日我等要杀你正道!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秋风一起,那树丛被刮得沙沙作响。
      树丛中季千里唇鼻被捂,静静听着外间声响。
      “你不是威风得很么?怎么,今日你也要做那缩头乌龟?学你那被你杀了的爹——”
      “咚”地一声,最先靠近树丛那人又如法倒地。
      众人都是一惊,各自又倒掠开。
      郑世允离得最远,却见那倒地之人并未死,只在地上哇哇大叫,不知被打到哪里。一时心头大喜,“他功力不及平日一成,快去捉他!”
      另二人一个黄道姑女流之辈,一个丐帮弟子有些胆小,虽见他这一把没能打中,但谁知他不是故意使诈?一时踌躇不前。
      那黄道姑道,“郑公子,这里数你武功最高,便由你去,我们都不跟你抢功。”
      她武功或许并不如何,一张嘴却是厉害。
      郑世允吃了个瘪,又见那丐帮弟子望着他,也不好发怒,只退回树根坐下,“好,便等他血流干了,再将他大卸八块!”
      “……”
      郑世允兀自道,“二位都过来坐下,今夜月色甚好。”
      二人心中不屑又增了几分,苦于无法,只好将伤者拖回树下,瞪大了眼望着树丛。

      其时两厢静寂,天上暗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只有秋风在道上呜呜刮响。

      中秋早过,夜间空气甚凉,季千里坐在树丛后,湿意不断从背上传来。
      他动了动,去扳他手。那手稍稍一碰便松了开。
      越东风俯身看着他。
      月色融进他的眼睛,倒映出季千里狼狈的模样。
      季千里看着他的脸,忽地想到,他们现在一样了。
      这世上再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死在这里也未尝不好。
      越东风笑了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季千里没有说话。
      越东风抬手摸他额角伤口,又垂下眼,捏了捏他那只扭折着的、无力的左手,“你怪不怪……”

      “郑公子,他、他今儿不是带了那小和尚逃了么,他俩在那神庙里头……胡作非为,这会儿躲在树下,也不知在干什么好事?”外间响起那丐帮弟子的声音。
      他自诩正派,这话本有些说不出口,全靠受了郑世允在旁指点,方才磕磕巴巴说了出来。郑世允倒是接话甚快,“不错,那护国寺的灵童——我呸!那贱货,当日还敢叫本公子给他……原来是个叫男人骑烂了的贱货!”
      那黄道姑咯咯娇笑,“我可真有些好奇了,这小师父是个什么模样?给我师姐积出好大块心病不止,又是什么越公子,又是什么郑公子,听说前些日被关在牢里,给那丞相公子日日浇灌,倒教他做了一只风流鬼。”
      郑世允被她说得又是一怒,想此时不可内讧,强自忍了。
      转念一想,此话他听在耳中尚且不悦,里头那二人还不气炸了心肺?嘿道,“岂止丞相公子,连当今圣上的宝贝侄子也被这贱货迷得神魂颠倒,甘愿为他犯下欺君大罪!护国寺自称天下圣地,原来是个最最不堪的淫.窟!”
      几人一唱一和,愈加说得不堪。
      “喂,姓季的,你可听说,皇帝跟他侄子可也……”
      树丛中,季千里听若未闻,只是身后那人握了握他的手,“来,我们出去。”
      “这二人一个杀父弑母,一个杀师弃佛,倒是天底下一对绝配的狗男——”
      三人话音一顿,慌忙捡起兵器,齐指猝然现身的季、越二人。

      越东风一身白衣已被浓血染透,右手臂搭在季千里肩上,似拄着一根人形拐杖,任谁看了,也觉此人已是强弩之末,但见他二人并肩走来,三人又不禁连连倒退,“姓越的,你,你做什么?”
      越东风瞥向郑世允,微微笑道,“郑兄,你食言啦。”
      “什、什么食言?”
      “你闻着小师父的味儿了,怎么还不掉头滚开?”
      几人都看向郑世允。
      郑世允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越东风神色淡淡,似只有几分不经意的疲倦,“你若不立刻滚开,便自挖了双目罢。”
      郑世允又一愣。
      那黄道姑嘻嘻笑道,“果真人俊心肠也好,越公子只要他自挖双目,他却要杀你。哎,倒是奴家见了你这张脸蛋儿,有些舍不得了。”
      越东风竟也微微一笑,“哦?”
      他懒洋洋瞥了郑世允一眼,“那你怎么不动手?”
      郑世允牙齿咬得嘎巴作响,那判官笔更已在手中捏出汗来,但他一对上那双目中无人的眼,便觉秋风中把树下惨叫刮得愈加凄厉,额上又冒出冷汗。
      那二人眼巴巴等他动作,片刻过后,他竟掉头便走。
      那受伤之人依靠树下,叫道,“郑公子,你莫被他骗了,他功力已不及你,你们不趁机将他杀了,难道要放虎归山?”
      郑世允脚下一顿,回过头来。
      越东风似笑非笑。
      他又急忙顿住身形。
      那丐帮弟子左看看郑世允,右看看越东风,又看看那黄道姑,“我们何不一起上,不信杀不了他……!”
      只他等旁人先动;旁人却也都在等他。
      好一阵,这空地上只有片诡异的沉寂。
      越东风揽住季千里,翻身上马,“众位既不动手,我们便告辞了。”

      眼见二人要走,树下那人再忍耐不住,破口大骂,“亏你们一个丐帮,一个郑家,自诩正派大家,平日威风得很,到这时也不过是贪生怕死的怂蛋!我周和与你们为伍,真是平生之耻!”
      那丐帮弟子虽为人胆小,但一听那人辱骂他丐帮,也不由觉得缩手缩脚,实在有辱帮派,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姓越的,你罔顾正道,我今日要先替天行道!”
      说话间当先腾空,竹棍破风而去。

      他下盘、轻身功夫都只一般,那竹棍却耍得不错。
      顷刻之间,戳、绞、绊、劈、扫、拦连发六招,三人都是一惊。
      他们都知丐帮打狗棒法乃是镇帮之宝,但这棒法从来只传帮主,没想到这小子又脏又臭,身上连个布袋也无,棍法竟如此精妙。却不知许多年前,丐帮中有个开先河的老帮主,弟子常因机缘得他一二指点,此后也有继任帮主为感念老帮主之恩沿袭此例,得此指点,足教他们受益终身,是以丐帮中一些貌不惊人的小辈常出手不俗。这时郑世允闻声回头,见他竟能以一人之力包围二人,暗怨这人身手这般好,怎地不先动手?
      急掠而来,“一起上!”
      黄道姑见他先动,也绞起拂尘尾随。
      二人正攻近马身,蓦地那丐帮弟子身如秋叶一般,往后飘落两丈,“磅”一声砸在树上。
      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余下二人是何等警觉,动作又是何等敏捷,几个兔起鹘落,黄道姑掠到五丈之远,郑世允更已跃至树梢。

      就在他上树瞬间,他却又猛摔下树,爆出一阵狂叫。
      “啊——!眼睛——我的眼睛——!”

      这叫声比方才那人不知凄厉多少,越东风轻叹一声,“在下虽受了些伤,要杀你几人却还绰绰有余,何必赶着送死?”
      “啊——姓越的!你还我眼睛——!”郑世允一阵乱抓乱打。
      越东风笑了笑,足下微重,“驾。”
      “快去,他……他没以前快了……”先时那人又道。
      但那黄道姑躲在一侧,再不敢近身半步。

      流云不紧不慢走出十来步,继而扬蹄嘶鸣一声,在二人瞪视中疾驰而去。

      又跑出约莫两里地,终于惨叫渐远,忽听背上季千里问,“……你怎么……你……”
      “咚”地一声响,马背一轻,它的主人已摔在地上。

      也正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其中一道沉稳嗓音道,“小师弟,你跑累了,该随我回去跟师父谢罪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改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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