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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阿笙 ...


  •   “二哥——二哥——起床啦——二哥——”
      天方破晓,庭院静悄悄的,一阵抑扬顿挫的叫声缭绕不绝。

      季千里睁开眼,屋中未见弟妹身影,那一声声“二哥”还兀自叫着,不由穿衣起身去看。
      阿贵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断续喷吐呼声,莫说门外人叫,便连棉被掉了大半在地上亦不察觉,至于少爷走到他榻前替他捡了棉被盖上,更是绝不可能知晓。
      季千里轻手轻脚走出房门,朝着院子喊了一声,“平沙?”
      无人应答。
      又喊,“无尘?”
      “二哥——二哥——起床啦——”
      声音清脆,像是从头顶传来。
      “?”
      季千里循声抬头去找,那声又自停了。
      他低下头,树枝上又传出一声“二哥——”。
      走近几步,不由笑了起来。
      一只五彩鹦鹉正站在他窗外大树枝头上,紧接着又是一声,“二哥——”
      除山寺中,京城少见这样四季常青的树,一大簇树枝伸向他窗外,隐没了鹦鹉大半身形,难怪半日寻不见根源。季千里此前未曾与它打过照面,想来这也是这一年来新添的,只不知是老三老四哪个教它说话,让它一大早便到此仿鸡司晨。
      那鹦鹉只顾叫唤,并不认人,“二哥——”
      他心里好笑,走到它跟前探出胳膊。
      鹦鹉歪过头,漂亮的小蓝眼睛望他半响,倒不怕他,就此跃下抓住他小臂,“二哥——”
      季千里又笑,“你真识得我么?”

      天色尚早,季府上下酣睡,只极少几个下人在打扫庭院,季千里径自出了院子,便从回廊往府门走去,迎面撞见一人从外头回来,愣了愣,“温大哥?”
      那人穿着靛青长衫,身形清瘦,正是温衡。他从来衣冠楚楚,此时却不知为何仪容微乱,见了他,也略意外,“千里。怎地不多睡——?”
      那鹦鹉歪了歪头,张开嘴,“二哥——”
      温良礼一怔,无奈笑道,“又是它做的好事?”
      “温大哥也是被它惊醒?”
      “府中谁不曾被它叫起?”温良礼摇摇头,又问,“二弟,你这般早要去何处?”
      季千里原想问他,不想反被他问住,想了想道,“它在府中扰人,我这便带它出门走走。”
      温良礼一时无言以对,“……早春天寒,你实在穿得太少。”
      “山下比寺里暖和多了,走走也就热了。”
      季千里骨相纤长,近年来更只长个不长肉,由此看着一年比一年单薄,此时一身素衣立在门槛边,任他娘亲、姐姐甚至桑麻瞧了,也要立刻将他赶回去添衣。温良礼本意让他回头,但他二人相处时日少,他又从来止乎于礼,见他不听劝,便不再多言,二人就此别过。
      他走出门,只朝东面走去。
      山下虽比寺里暖和,乍暖还寒的初春清晨果真也有些冻人。好在肩上架了只不轻的鹦鹉,脚下步子亦迈得不慢,走不出几里路便脚底发热,不觉得如何冷。
      他且走且看,一面走一面指着沿途所见,只觉新鲜。
      往年他便是回府,亦只是换个修行之所,每日无非诵经用饭,诵经再用饭,与山上并无差别。今时却不同以往。上师嘱他修尘世之法,不必执着经书,且看,且听,且悟,他依言行之。
      见了青砖,便朝那鹦鹉说,“青砖。”
      见了杨柳,亦朝鹦鹉道,“杨柳。”
      见了玉兰,也说与它,“玉兰。”
      不知不觉行到一座石桥,又轻轻道,“风波桥。”
      说来也巧,当日季夫人在金陵早产生他,那桥便名为风波,不想离家千里,京中也另有一座风波。

      此时已约莫辰时三刻,日光越过河面斜射过来,碧波上金斑蔓开,宛如明星。风波桥如石虹横贯两岸,河两畔枯树逢春,杨柳将将抽芽,软飘飘浮在水面,另有几只轻舟散开,舟上各架着几口锅炉,炉上热气蒸腾,粥香一阵连着一阵,顺着河流飘荡不止,勾引来往客人去买来吃。
      那吆喝和买卖声不断,一片嘈嘈杂杂,与山寺大不相同。季千里从来喜欢山寺冷清,然而如此至真至热人间烟火,他从前可谓见所未见,到底还是心中喜欢,只欲与那鹦鹉共享,又说了一声,“风波桥。”
      那鹦鹉一路喊叫不断,早已用尽力气,这会儿,只恹恹附和一声“风波桥”,便再不肯开口,双目无神地望着大好风光。

      季千里环顾四周,目光顺着风波河注入一片翠湖。那湖亦名风波湖,湖四面桃柳环绕,翠绿无边,中央却耸着好宽大一座木阁楼,乍看去,那阁楼如悬虚空,细瞧原来是几根粗壮木桩支在下头,因常年被水浸泡,木桩颜色黯淡,一眼望去容易恍惚。
      阁楼设计精巧,此时却是窗门紧闭,静静沐浴在金光中,只侧面悬着三盏大红灯笼,画着“风月楼”三个大字。
      在阁楼东面不远,另有一座小巧别致的白石圆亭,不见长堤接岸,周围也不见小船,只这般孤零零隔在绿水中央,仿佛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岛。
      亭周轻纱笼罩,如雾一般缥缈,见不到里间情形,更添几分神秘。
      东风撩起纱帐,忽然晃过一道雪白身影。
      恍惚有人卧睡其间,隐约可见袍袖垂地,身姿修长而懒散。
      风一过便歇。
      季千里眨眼还想再看,空气中却响起突兀的一声“咕~”。
      他自幼嗜豆,方才闻见舟中豆饭香气,口中已有些馋了,片刻功夫,腹中也起反应。此一声旁人或许不曾留意,他却是听得分明,不由面上一红:空空大师说他心志不坚,果真没说错。
      正要带着鹦鹉回府,忽听一人喊,“小少爷。”
      季千里一怔。
      “小少爷,你往下看,我在这!”

      声响似从桥下传来,季千里趴在桥头探身望去,正见一个黑瘦小女孩仰头看他。

      那女孩穿着一身旧红布裳,袖口胸前满是补丁,却不脏乱。背上背着一只大斗笠,脑袋两边各扎了个小辫儿,两只大眼睛神采奕奕,满是孩子的纯善,朝他笑道,“吃豆饭么?”
      季千里点点头,走下桥头。
      原来船上除她,另有个粗布衣裳的瘦弱老者,老人肤色干黑,一色粗布将他头颅包得愈发瘦小。他一面拿勺舀饭,一面用跟那姑娘相似的目光望着他,“小少爷若不嫌小老儿船上肮脏,便上来坐罢。”
      那舟上许放着两人全副家当,看去拥挤不堪,且有终年油污腥臭,想来豆饭香气都往桥上飘走,油污臭味却久入船板,难以洗净,确有些肮脏。
      “打搅了。”
      季千里踏上小舟,见舟上无桌凳,便学那女孩席地而坐。
      老人家将饭递给他,季千里道了一声“多谢”,那老人一笑,自坐在一旁数早上卖的铜板。
      季千里瞧他片刻,脸色蓦地一白,放下碗筷,“遭了!”
      两人均是一愣。
      小姑娘问,“你怎么了?”
      季千里脸微微发红,“……我没有钱。”
      他往常极少外出,即便出来也有人相伴,又无所需物事,从未想过要带银钱在身上,方才听那女孩问话,竟完全忘了此事。
      那女孩张大小嘴,“没钱你还敢要我们的饭吃?”
      季千里脸涨得通红,忙站起身来,“我忘了带,老人家,你且稍等片刻,待我回去便差人送来。”
      小姑娘问,“你走了,我们怎知你还要来?”
      “我一定来。”
      “那可说不准,世上骗子可有许多呢。”
      “我不是骗子,我不能骗人的。”
      小姑娘奇道,“怎么你不能骗人?”
      “我骗人,佛祖会怪我的。”
      “噗——”那小姑娘连连拍手,“爷爷,他真有趣!”
      那老人也笑。
      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他肩上鹦鹉,“不要你钱,我请你吃。”
      不等他答话,已拽了他的手,“坐下呀。”
      季千里忐忑道,“可……”
      “快吃吧,爷爷的豆饭是整个京城最好吃的,来晚了可没有呢。”
      “那,我回去再让人送来。”
      季千里面红耳赤,整张脸几乎埋进饭里。
      那老人笑道,“我们卖了早饭便要回家了。公子若喜欢,明日可再来吃。今日是阿笙请公子吃的,不必再差人来。”
      季千里谢过两人,见那女孩两眼发亮,始终盯着自己肩头,这才想起随行鹦鹉,忙将它取放下来。
      见它双目微闭,以为它是饿了,也不知它吃不吃豆饭,便要倒在手心喂它。
      “你刚才在跟它说话么?”那姑娘问,小手搭上鹦鹉爪子。
      季千里点点头,“你想跟它玩么?”
      姑娘眼睛一亮,“它跟我玩么?”
      他又点头,“只它这会儿不知是饿了还是困了,不太搭理人。”
      姑娘喜滋滋倒了一捧豆子,拢在手心,凑到鹦鹉喙边,“小鸟儿,吃呀。”
      鹦鹉稍睁了眼,淡淡瞥她一眼,又慢悠悠合上了眼睛,一副气若游丝的病美人相。
      女孩眉毛耷拉下来,“它不理我。”
      季千里见她失落,安慰道,“它累了,等明日我再带它来。”
      那姑娘却摇头,“明日它当然也累了。”
      “咦,你怎知?”
      “我们每日睡觉时辰不就一样么。”
      季千里一时无法反驳,认真思索片刻,“许是我今日缠着它说了一路的话,明日我一句话也不跟它说,它便不会累了。”
      “当真?”那姑娘又高兴起来,“你可不能骗我,佛祖要怪你的!”
      季千里又点头。
      她捉住他的手,“你真好!爷爷,你听见么?”
      那老人歇在一旁,摸出旱烟袋来抽,笑道,“听见咯。还不谢谢这位公子。”
      “我请他吃饭,他还没谢过我呢!”小姑娘笑盈盈地望着季千里,季千里忙放下筷,“多谢你。”
      “不要你谢我。”那姑娘眼珠一转,“不如我们做朋友吧。那便我不谢你,你也不必谢我,行不行?”
      季千里自幼在山中修行,多年来只宫中有一个小友,不想刚入尘世便又得一友,喜不自胜道,“好。”

      “唔,我叫阿笙,是娘亲在竹子下头生的。你呢?”
      “我叫季千里,”季千里道,“我还有三姐弟,我们的名字,是娘最喜欢的一首词。”

      那豆饭果然香甜,阿笙也很有趣。
      连着好几日,季千里一大早便带上鹦鹉去了风波桥,和那小姑娘玩耍说笑。
      不到十岁的阿笙父母俱亡,自幼随爷爷长在船上,走南闯北数年,未见过活佛亦不曾去国寺,却见过几多奇人怪事,随便拎出一件便让季千里瞠目结舌。
      那鹦鹉更已忘了“二哥”,每日一早便在府中乱飞乱找“豆饭”“阿笙”“爷爷”,若不带它出门,反吵得府中没有安宁。
      季夫人在儿子第一次伸手要钱时吃惊不小,而后吩咐桑麻塞了满满一荷包银子金叶给少爷系在腰间,没想当日季千里便两手空空地回来,笑道,“阿笙说我们是朋友,不需给她钱。”
      季夫人心中动容,又不禁惑然,“那千里你的银子……”
      “回程偶遇两个大汉,要孩儿交出所有银子,孩儿便给了他们。”
      “……”
      季夫人又一阵后怕,从此暗中派了两人跟着他。
      到底还有些不好意思,又差人去买了满满两桶豆饭回来……只府中上下唯季千里嗜豆,旁人意兴阑珊,最后只能罢了。

      时光飞快,转眼,季千里下山已然一月。
      他不知这是否便是上师所说的修行,只觉在尘世亦很快活,并无半分不如意。
      但他心中一刻也不曾忘了山中岁月。
      他想待他悟了,修行总是要结束的。待修行结束,他总还要回到山上去。而等他回到山上,他必不会忘了阿笙、爷爷和他们说的故事,还有风波桥上清晨日光,甚而那个总在圆亭中睡觉的身影。

      这日,他带了只包袱到船上,一上船便递给阿笙。
      阿笙问,“这是什么?”
      “阿姐说明日是上巳节,让我带来给你。”
      三月三乃上巳节,女儿们要在这天换上华裳走出家门,临河而行,游玩采兰,季千里不知女孩儿心事,季月明哪能不懂?听那小姑娘没了娘亲,要做娘的人便有些心疼,那阿笙打开包袱,只见里头一条从未见过的红裙,更有各样头花胭脂,当即“哇”地一声,“爷爷!”
      小姑娘一年到头只有三种衣裳:天热时穿的,天凉时穿的,不冷不热时穿的。且无一没有补丁。此时见了这干净漂亮的裙子,不禁连那鹦鹉也抛到一边,只捧着衣裳,“爷爷你看!”
      老人日子穷苦,却颇有骨气,从不平白受人恩惠,不过给季千里吃了这些日的白食,也算受之无愧。
      看孙女小脸笑得开花,笑骂道,“没出息,我看你能抹成天仙。”

      天仙自难抹成,但人靠衣装,阿笙脱了那身打满补丁的衣裳,小脏脸蛋儿洗得干干净净的,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枝头春芽,临湖顾盼,颇为感动,“千里,你真好,自己穿素衣裳,给我好衣裳。”
      老人啐她一口,握着船竿子使劲一撑,船便朝前滑开,“妮子胡说话。”

      这时他三人说笑不止,尚不知阿笙这平生第一次穿的漂亮衣裳,竟险些害了几人性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阿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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