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萋久

1、逢春

　　我叫初时柳，是宫里的第六个公主。因我自幼爱吃石榴，大家都叫我“小石榴”。
　　“你爹爹不知道信了什么邪，非说给女孩儿起贱名儿好养活。我生你那天，你爹爹抬头看了看窗外，说‘今日嫩柳抽芽之时，这孩子降生。朕的六公主，便叫时柳吧，’我还得庆幸，他看见的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不然得被笑话死！”
　　这些话，已经是阿娘第三十八次说与我听了。打我记事起，她隔一段时间便要吐槽一次爹爹的起名水平，如今我都八岁了，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总觉得爹爹文化水平不高，时常担心他给大臣批折子的语言过于通俗，被人看不起。
　　“照我说啊，最聪明的还是皇后娘娘，她生你五姐姐的时候，皇上刚说了一句杏花开了，她躺在床上撑着最后的力气说，孩子就叫时幸吧，时时有幸。说完就脱力昏过去了，你爹爹还能不答应不成？”
　　阿娘真的是皇后娘娘的忠实粉丝，隔三差五地就要夸上一顿。不过娘娘确实很厉害，她十七岁入东宫，十九岁做皇后，这些年来的后宫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连朝中重臣都对她很是钦佩。
　　皇后娘娘叫许如清，是许家的嫡长女，她爹是正四品尚书左丞，身为外戚对皇上倒是没威胁，但总有些自以为是的朝臣看不上她，时不时就想扯个幌子找皇后的茬。可皇后娘娘是个有手段的，不仅生下了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还让后宫这些年看上去风平浪静，让人挑不出错来。再加上皇上的意思，久而久之，那些人对皇后也敬畏了三分。
　　“杜昭仪，皇后娘娘请您到凤仪宫一叙。”门外一名侍女来报。
　　太好了，阿娘被皇后娘娘请走，就意味着时幸也没人管了，我终于可以跟她一起去果园摘桃子了。
　　我去找时幸的时候，四姐姐时苓正在往外拿她刚做好的糕点。四姐姐比我们大了将近十岁，已是到了婚配的年纪，一想到她嫁人出宫后，我就很难再吃到她做的点心了，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小石榴，快尝尝，这是我第一次做玉露团，不知道好不好吃。”她招呼我道。
　　我把一个玉露团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不愧是刘淑仪的亲闺女，做饭水平深得她娘亲真传。在我的印象里，阿娘经常带我去刘淑仪那里蹭吃蹭喝，她的手艺甚至比御膳房还要好。四姐姐也是随了她，小小年纪就能挽袖下厨房，凭借精湛的厨艺获得了弟弟妹妹们的一致好评。
　　“四姐姐可不可以一辈子都不嫁人了，就留在宫里开个小厨房，我和小石榴帮你宣传，保证你能赚到双倍俸禄。”时幸一边吃玉露团，一边拉着她的袖子道。
　　四姐姐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乖，等我嫁人了，让我阿娘给你们做饭吃。”
　　当时我只当她随口一说，可没想到，她竟真的要嫁人了。
　　当天下午我回去后，阿娘一直低垂着头，我问了好几遍她才道：
　　“前几日，西夜的使臣来信说，想与大桓联姻，这宫里的适龄公主，只有你四姐姐了。”
　　我愕然，如今大桓方逢二世，国力尚不足以支撑开战，两年前的漠北对大桓虎视眈眈，爹爹为保国家安宁已经将我三姐姐时璃嫁了过去，为此宋淑妃大病一场，爹爹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给她又是赏东西又是晋位分。可是亲生的女儿，怎是这些身外之物能敌的？
　　“你四姐姐倒是看得开，不哭也不闹，沉默片刻就答应了。可她毕竟还小，哪里知道这远嫁的险恶，这一去大概就是一辈子啊……”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若是此番不答应，便是与西夜结了梁子，万一哪天开战，苦的就不只是她们母女二人了。”
　　或许这就是身为公主的苦衷，我们从小看似光鲜亮丽，可一旦家国需要，我们便是最瑰丽的献祭品。
　　毕竟是和亲，四姐姐的婚礼十分盛大，太子哥哥亲手为她系上平安符，皇后娘娘对她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刘淑仪哭的说不出话来，我和时幸含泪向她告别。时苓就这样在父皇的两行泪中离开了长安城。
　　许是我看错了，四姐姐踏出宫门的那一瞬间，我瞥见宋淑妃嘴角勾起一抹笑，让我不寒而栗，吓得我慌忙低下了头。

　　皇宫的记性最是不好，四姐姐的离开并不能让大家耗费太多的心思。后宫的一切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照样得每天去国子监上学，看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
　　一日下学后，我正要与时幸一起回宫，却听见草丛中一阵喧杂声：
　　“让你不听我的！我打死你！”
　　听着像是我那三哥，初长岭的声音。他是宋淑妃的儿子，宋淑妃自幼对他十分宠爱，尤其是三姐姐远嫁后，爹爹对他们母子有愧，对他更是纵容了许多。
　　至于被打的那个，是我二哥哥，叫长凛。他生母是王贵嫔，爹爹的远方表妹，当年在外落了难，前来投奔成为太子的爹爹。爹爹本想让她在身边做个丫鬟，年龄一到就给她许配一个好人家。可这王依依竟在一次爹爹醉酒后给他下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良媛。
　　爹爹到底是心软，在王依依的再三恳求下，登基后留她在了宫里。本想着给她个安稳的余生就罢了，可没想到那仅此一次的房事竟让王贵嫔有了身孕，皇后娘娘生下长稷没多久，她就生下了二皇子长凛。
　　她的小伎俩爹爹看不出，但皇后娘娘却是心如明镜。这些年虽没有欺负她，对长凛也和其他孩子无二，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谁心里又能不膈应呢？
　　想着再怎么样孩子也是无辜的，好歹是我的二哥，对我也还算不错，我起身便要上前阻拦，却被时幸拉住：
　　“三哥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动起手来，咱们打不过的。”
　　“可是二哥……”
　　“你在这里看着，别出大事就行。我去找大哥。”
　　我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太子哥哥来了，弄清楚事情原委，对着他们各自训斥了几句，让下人送他们回了宫。

　　我有些不解，分明就是长岭欺负长凛在先，为何太子哥哥要连长凛一起训斥？大哥叹了口气解释道
　　“小石榴，你也知道，长岭这性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训斥两句就能改的。我若今天过于袒护长凛，反倒会让长岭更加记恨在心，说不定会私下里找他麻烦。我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
　　他顿了顿，又道“很多时候，阖家团圆，就是建立在不公上的”

　　半年后，漠北传来了消息：我的三姐姐初时璃，两个月前身染恶疾，加上心塞郁结，撑了一个月便郁郁而终。
　　宋淑妃得了消息，把自己锁在屋里，哭得下不了床。爹爹也很难受，可他很多次站在淑妃门口，最终却没有推开那扇门。

　　我十岁那年，国子监来了位新太傅，名叫白徊，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不过据人们所说，这白太傅十五岁便上战场，杀敌无数，为我大桓守下了数座城池。不仅如此，他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番爹爹请他来当太傅，多半有是要让我们几个皇子公主学习白徊思想领悟太傅精神，做新时代好青年。
　　我曾经偷偷看太傅写字，他的笔锋很流畅，就像《洛神赋》里所说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手上有很多茧，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
　　太傅教我们“平出于公，公出于道”，他说有了公平才会有太平，有了太平百姓才会安宁。我忍不住起身问他：
　　“敢问太傅，何为公平？我们身为公主，在宫里不能如兄长们一般，对国家大事谈霏玉屑，被父皇寄予厚望；在外亦不能像太傅一样驰骋沙场，久负盛名。可我们到了出嫁的年纪，却不免要远走他乡，此生再无至亲。于我们而言，这真的可以算作公平吗？”
　　倒不是我成心杠他，只是我想四姐姐了，想吃她做的花酿鸡了。
　　太傅沉默片刻，颔首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公主是君，是天下百姓心中的贵女。史官为皇室歌功颂德，百姓为皇室求神拜佛。同样，若是和亲能避免交战，佑百姓安宁，也是公主的职责。”
　　“他们求神拜佛，心里念的都是爹爹，又不是公主。”我小声嘟囔道。
　　可我忘了太傅自幼习武，听力十分敏锐，我的碎碎念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
　　“公主与陛下，是骨肉至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百姓佑陛下，便是佑公主。”
　　后来他还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是从那日起，“公主的职责”这五个字，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一生的引渡华灯。
　　下学后，我正要回宫，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小石榴！
　　我回头一看，容式归正端着一个食盒，冲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