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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欺孤寡歹人争祖产 保家业长女拜师爷 ...

  •   江上的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浑浊的江水,无情东流。
      碧城头上的白色孝带,随风横摆,在早晨微弱的天光里,像极了招魂的布幡。
      她望着渡头那熟悉的矮棚、飘荡的红灯笼、杂乱堆着的酒坛……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大家在这里为乾秀作别时,弟弟还揶揄她:“姐姐,恐怕我下次回来,喝的就不是水酒,而是你的喜酒了吧?”
      没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她转过脸去,背对着江水,大口大口地吸着冷冽的江风,好像要用风堵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似的。
      她不想在汪叔和下人面前落泪。
      自从爹爹去世,全家人好像自然而然地都找她来拿主意。每次她走过正在啜泣的人,一双双流泪的眼睛就盯着她,好像在问:“该怎么办?”所以,她根本没有机会哭泣。
      说来也怪,这些天她只觉得愤怒,那愤怒甚至大过了悲伤!
      为什么是乾秀?为什么是父亲?这不公平!
      等到愤怒稍稍过去了,她又意识到:爹爹的棺木需要下葬,吊唁的仪式需要准备好,乾秀的遗骨需要从日本接回来……
      这些事情,母亲不会去干的。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碧玉和碧月还太小,自然也不会去干。
      她身为长女,只能自己扛起这份太过坚韧的责任了。

      复争在船上,远远就望见了江边那一身素白的身影。
      在日本时,他曾无数次地朝思暮想,希望能快点见到碧城,可如今——
      他多希望自己不用见她啊。这样,她就不必接受乾秀已经去世的事实了。
      该怎么跟她说呢?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扶灵上岸后,甚至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乾秀,对不起……”
      看到弟弟的棺木时,碧城再也受不住了。多日来的委屈和害怕一齐涌上来,让她根本顾不得体面,猛地扑到棺材上,一遍一遍呼唤着乾秀的名字。
      丫鬟赶紧上前扶着。汪叔也在旁边老泪纵横,拭着袖子。
      这时,复争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不是吕大人亲自来为儿子接灵?难道……?
      当他看清楚碧城身上的孝服,方才意识到,她现在承受的是怎样的双重打击。

      父亲和乾秀刚刚下葬,碧城就撑不住病了。
      这些天,每当她经过爹爹的书房,看见他坐过的太师椅,翻到他过去的书画时,眼泪都会不争气地掉下来。她太想找个没有这些记忆的地方,好好地大哭一场了。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县衙突然派人上门,通知她们被人告了,并要求吕家将所有田地、房产的契约,清点成册,限期三日之内,呈交衙门处置。
      管家汪叔赶紧拿了银钱打点来人,从他那里打听到:原来是吕家族中的几个远方亲戚到衙门递的状子,带头的名叫吕凤鑫,还有一个名叫吕渊的。
      可吕府上下都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
      严氏不免又是一顿好哭:“这是趁你病,要你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男丁啊!”
      她心想,若是儿子还在的话,又怎么会有人这时候上门争产?
      家里两个男人的接连去逝,让这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脸上,一夜之间就爬满了皱纹,眼窝也深深凹陷了下去。满头青丝虽然还没有灰白,却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失去了力气,软耷耷地趴在头上。
      碧城因为疲病交加,嗓子像被两块烙红的木炭夹住一样,一说话就灼得生疼,脑袋也像顶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半,以至于根本无法安慰母亲。
      她现在对于母亲的哭声和六神无主,已经习惯了。
      “汪叔,你去把家里的田册、账目都拿来。另外,看是否能托人到衙门,把状子抄一份出来。”她用沙哑的嗓音吩咐道。
      “嗳,大小姐,我这就去办。”汪叔刚要下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请示,“大小姐,用不用,请汪公子过来一趟?”
      “对对对,你赶紧请他过来商量。“严氏一叠声地答应着,好像终于在狂风里找到一根可以栖身的树枝的小鸟一样。

      汪承祖来到吕家时,碧城已经备好账册等文书了。
      他听完事情的原委,便坐下来帮忙清理账务。
      不知不觉间,其他人已经默默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碧城两人,以及翻动账册和算盘珠的声音。
      “碧城,我看过了,你们家的产业主要有两处。一处是青阳书院的山庄和田产,约一石零三亩,另一处就是你们的宅子。若是作价卖了的话,总价约一千五百两银子。”
      汪承祖算得极快,不一会儿,就熟练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碧城听了,在心里默默合计着: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全家人以后安身立命的指望了。自己不置办嫁妆的话,给两个妹妹出嫁,再加上给母亲养老送终,省着点花,倒也够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这笔财产。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空气中好像有副无形的重担压在了肩上。她一动,关节就会格格作响。
      但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过去有什么事,她可以找父亲拿主意。父亲总是高瞻远瞩,能想到她前面去,给她悉心指点……
      一想到父亲,她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但是,从现在起,她再也不是那个有人照料、有人指引人生的小女孩了。家里有什么风浪,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撑住了精神,问站在门口的管家:“汪叔,你在衙门打听得怎么样了?刑名俞师爷那边怎么说?”
      “唉,我今天去县衙等了半晌,也没见着一个主事的。我又去了俞师爷家里等,还是没能见到他人。”汪叔两手垂握,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说。
      听到这个回答,碧城瞬间明白了,这是人一走茶就凉啊。
      如今父亲去了,她们吕家在旌德,再也不是那个受人尊重的吕府了。
      说穿了,她们现在只不过是个没男人的绝户罢了。别人不踩上几脚,已经算是高抬贵手了。
      承祖见她一脸为难又一脸伤心的样子,十分不忍,就想替她出谋划策。
      “汪叔,你去俞师爷家时,他家的姨太太可在府上?”
      “在在,姨太太客客气气请我回来的。”汪叔对这个吕家未来的话事人恭恭敬敬地说。
      承祖轻轻握住未婚妻的手,温柔地安慰她:“碧城,你先别急。他家姨太太在我们铺子里,有好些当头 。我想,回头你们给她送过去,从她那里,还是能套出点内情的。”
      “那我现在就去。”
      碧城急着要下床,一时没顾到礼节,一双白皙的天足就这样从被子里露了出来。
      承祖见了,心头一动,忙把她推回到床上去,“你先别急呀,你还病着呢。一会儿我让朝奉给你们送过来。快躺下,来。”
      碧城躺回到床上,又往门口瞧了一眼,见汪叔已经识趣地退出去了,便把头轻轻靠在了承祖肩上。
      承租一阵激动,一只手顺势就摸上来了,拍着她的脸颊说:“这两天,我看你又伤心又受累的,都快心疼死了。碧城,你放心,等你嫁过来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承祖,现在我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爹为官清廉,也没什么家底。你娶我,还要再等上三年的孝期。家里这些事,将来就算我嫁了,也不能不管。你不会觉得委屈么?”碧城感到有些抱歉。
      “说什么呢?”承祖紧紧握住她的手,半剖白半保证,“咱俩是打小的情谊,我看中的是你的人。以后,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都会一并照顾的。”
      见她感动地望着自己,那梦寐以求的嘴唇就近在咫尺,他抓住机会吻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碧城带着母亲来到俞家。在门口打听得俞师爷已经出去了,方叫吴妈上去打门。
      门房进里面问了,出来回话:“我们姨太太说了,师爷现在不在家,她不好随便接待生客。改日得便了,她再亲自登门拜访夫人和小姐。”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碧城早就料到了。
      她就像没听见一样,扶着母亲,径直往里走。
      俞家的下人碍于身份,不好硬拦,只能一边尴尬地赔笑,一边客气地劝她们回去。
      碧城一直走进客厅,才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老下人。
      她心想:这位婆婆应该比外面的门房说得上话,便亲自上前给她纳了个福。
      那婆子果然很懂礼数,听见旁边的人称呼她为“吕大小姐”,不敢怠慢,连忙回礼:“呦,吕大小姐,这可使不得,您真是折煞老奴了。不敢当,不敢当呀。”
      碧城只管连纳了三个福,然后央告她:“老人家,碧城有一事相烦。我这儿有一封信,请您务必转交给你们姨太太。只要姨太太看了,发话让我们走,我绝不纠缠。”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那婆子既然受了她的大礼,不好再拂了她的面子,便进去送信了。
      不一会儿,厅上传来了响动。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位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的皮肤很白,身材玲珑娇小,打扮得十分娇俏。两道眉毛修得细细的,两片薄唇只在中间点了红,身穿一件花团锦簇的低领绸衣,手中摇一把缂丝杭扇。十根手指上,有七八只都带了戒子。
      “是哪位一定要见我呀?”女人有些不悦地说。
      碧城迎上去就是一拜,“这位便是俞师娘吧?碧城这里给您见礼了。”
      那妇人用一双俏眼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番,然后拉长了声音说:“言重,言重。不知吕夫人和吕小姐光降,有何见教呀?”
      她的声音很冷淡,面上却含着笑,许是习惯了笑脸迎人的缘故。
      碧城听她的话里虽然客气,却没有请自己和母亲入座奉茶,猜出她是想寥寥数语,便要送客的意思。
      于是走近了,附在她耳边,小声地:“俞师娘,信上那些东西,现在就在您府上的后门。本息已经付讫,票子——您撕了就成。”
      听到这几句悄悄话,俞太太脸上先是一诧,继而露出高兴的表情。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吕家母女今天是特地来走她的门路的。
      原来,碧城刚刚送进去的那封信,便是俞太太在汪家的当品清单。
      俞太太乍见此信,还以为是有人要拿她当东西这件事,作为把柄呢。
      她经常偷偷地当些首饰,贴补娘家。这事儿老爷知道了倒还好,若是传回了绍兴老家、大太太那里,她可要有得受了。
      既然知晓碧城是好意,又听她开口闭口称呼自己为“俞师娘”,而非“姨太太”,俞太太心里很受用,口气马上缓和了许多:“吕大小姐,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俞太太,天气暑热,我们找个清凉的地方慢慢谈,怎么样?”吕夫人上来建议。
      严氏比女儿略矮半头,由于连日来伤心难过,脸上颇为憔悴,一双圆眼睛已经耷拉了一半,变成了长形,说起话来也中气不足。
      俞太太瞧见她们母女站在一起,倒觉得吕碧城像是母亲,吕夫人像是女儿。
      所以,她一边招呼:“吕夫人里边请。”一边将眼神飘向碧城示意。

      吕家母女进了俞家后堂,才发现这里的陈设比前厅阔气多了:家具都是上好的紫檀木,发出阵阵宜人的香味,上面铺着花团锦簇的缎面垫子。架子上的摆设也极讲究,一看就是颇为贵重的古董。
      几个女人坐定后,俞太太吩咐下人端几碗凉茶过来。
      趁这工夫,碧城小声地吩咐吴妈,让人把东西从后门抬进来。
      大家喝茶时,一个小丫头走到俞太太身旁,讲了几句悄悄话。
      她马上面露喜色,和吕家母女抱歉道:“哎呀,吕大人仙逝,按理,我们老爷该去府上登门治丧的。可不巧,家里的老太太偏在这时候病了,延医问药又离不开他人,所以……”
      “那老夫人现在可好转了?”碧城着急地插嘴。
      她心里很清楚:俞太太说的这些,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她不想虚与委蛇,浪费时间。
      “哦,哦,已经大好了。”俞太太有些尴尬地说。
      这时,吕夫人见缝插针,将族中有人觊觎吕家家业、把她们给告了的事情,迅速讲了一遍。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掉了眼泪,用近乎哀告的语气哭求:“还请俞师爷念在旧日的情分上,帮一帮我们孤儿寡母吧。”
      俞太太也陪着掉了回泪:“哎,谁让我们生为女人呢。这家里要是没有了男人,还真是寸步难行。您二位且宽宽心,等我们老爷回来,我一定替你们打抱不平。”
      听她松口作出了承诺,碧城赶紧改了个更亲近的称呼:“那我明天一早就来看姨娘,顺便等您的回话?”
      俞太太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厉害!只用一句话,就把回话的时间,锁定在了一天之内。
      但她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只好讪讪地笑着,半情不愿地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碧城没带丫头,独自乘着一顶小轿来到俞家。
      进门后,她见客厅的花瓶上放着一顶男人的如意帽,便知俞师爷此刻正在家中。
      果然,进去通秉的丫头很快就出来回话:“吕大小姐,姨太太和老爷有请。”
      碧城跟着丫头来到俞家的厢房。还没进屋,就闻到空气里有股香甜的味道,她马上皱了皱眉。
      等进了里面,只见屋内横着一张漆木的烟塌,上面歪着一个干瘪精瘦、面色蜡黄的小老头,正闭着眼睛,喷云吐雾呢。
      碧城几乎被那浓重的烟雾呛住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纳了个福,甜甜地喊了一声:“俞伯伯。”
      俞师爷因有烟枪在手,对她只是略点了点头,就再没有其它表示了。
      没有主人的示下,碧城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
      这时,跪在塌上捧着烟枪的俞太太,冲她努了努嘴。
      碧城才在窗下的一把川字高椅上,搭着椅子边,打横坐了。
      过了好一会儿,俞师爷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抓起案上的一小壶茶,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然后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几个哈欠。
      俞太太一边用一双玉手替他捏肩,一边用一口软糯的苏白,撒娇似的说:“老爷,这是吕大小姐,贵客。”
      说着,把他轻轻朝前推了一把。
      碧城赶紧起身,笑着纠正:“姨娘,您该说是侄女才对。”
      “对,对,是贵客也是侄女。”
      隔着屋内未散的烟雾,碧城直道来意,询问状子的事。
      俞师爷努力撑开双目,却还是眼神涣散,有些敷衍:“那份状子我看了,写得很糙。只说因你家均是女儿,无权处置父产,应该将房屋、田地,交给吕家的族长处置。”
      碧城一听,就听出了里面的毛病:“按理,这件事是该由我们吕家的族长出来主持公道,但他老人家远在安庆,三天之内,不一定能赶到旌德。衙门为什么要限期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我们上交地契呢?”
      “嗯,这案子的学问,就在这三天里头。”
      俞师爷对她的机警表现出了兴趣,涣散的眼神终于聚拢了一些。
      但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呷了口茶,故意按下不说了,好像在等她进一步表示似的。
      碧城到底年轻,第一次直面世态炎凉,见他这幅拿腔拿调、好为人师的样子,心里简直腻烦透了!
      别人都已经急得五内俱焚了,他却还慢条斯理的,非要你百般请教,才肯透露一二。这不是趁人之危么?
      而且自打她进门起,俞家就没有半点待客之道可言。
      她也是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受过这种气呀?
      可如今父亲走了,吕家的天也塌了,她们姐妹就像是冷不丁从窝里拎出来、直接扔下悬崖的小鸟一样……
      一想起呵护备至的父亲,碧城禁不住又是眼圈一酸,但她拼命止住了。
      不行,现在还不是流泪的时候。晚上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在被窝里哭,现在在外面,她必须像个男人一样立住了!
      就算再低头,再不甘,她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冥冥中,她突然想起父亲生前教过她的:“师爷这种小吏,绝对不可以开罪。到了他们这个地位,虽然不指望他们能成事,但败事总是有余的。”
      于是,她按捺住自己的脾气,如俞师爷所愿,恭恭敬敬地求教他:“俞伯伯,我父亲在世时,就常说‘天下文章在幕府’,又说‘衙门里当属刑名师爷最厉害,一个字就可以定人的祸福生死。’今日碧城一家的生死,也全指望您解惑了。”
      说完,她用充满崇拜的眼神,朝上看了一眼。
      俞师爷经她这么一夸,心里美滋滋的。
      再加上见她全身缟素、一副清清伶伶、亟需解救的美人儿落难的模样,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得意的豪情来。
      他好整以暇,甚至是惬意地指点道:“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嘛。以前令尊大人是当朝进士,又曾是一省学政,县太爷自然要高看他一眼。可现如今,他已然仙逝,咱们安徽的新任巡抚恩铭大人上任以来,又最重视办新学,这现成的功劳成了煮熟的鸭子,你说,县太爷能不纵容你的亲戚么?”
      俞师爷虽然没有明说,但碧城一点就透,立刻悟出来了。
      是呀,父亲的青阳书院当初是两江总督张之洞大人,直接下文承办的。
      这种自上而下的办学方式,让地方官既捞不着好处,也捞不着功劳,早就引起了他们的反感。
      现在有人要霸占她家的产业,县太爷自然是打算顺水推舟,判别人得了吕家的家产。
      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青阳书院更名换姓,或变卖,或充公,再改成官办书院的典范,作为功绩,讨好新任的巡抚大人恩铭,恩铭再用它来讨好朝廷……
      反正只要有一个官办的新学书院就行,上面才不会管它到底是新成立的,还是旧瓶装新酒。但这个功劳,却可以实打实地算在知县大人头上。
      对于地方官来说,这种小操作,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罢了。
      可对于吕家几个女人来说,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最让碧城无法接受的是,如此一来,父亲一辈子的心血都将被抹杀。青阳的名字会像灰尘一样,被扫进历史堆里,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想通了这一层,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是地方官府的咄咄逼人,一边是家中新丧的几个弱女子。这力量对比,实在是太悬殊了!
      难道家里没有了男人,她们几个女人日后就只能任人宰割,仰人鼻息了么?
      现在正值五月,俞家的厢房里满是烟气,再加上刚上来的暑气,人穿着绸子衣服都直冒汗。俞太太不停地用手里的扇子扇着风。但碧城想到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却感到后背在丝丝发凉。
      见她一脸茫然地坐在那儿,俞师爷话里有话地提点她:“所以啊,这官司除非上头能有人出面,否则在旌德,你们吕家是讨不到便宜的。俗话说,人在情在。眼下这个当口,我俞某人也是爱莫能助啊。”
      说着,他偷偷踢了小妾一脚。
      俞太太马上知趣地:“是呀,吕大小姐,要不,您先回去想想办法?如果想到有什么我们老爷能做的,你只管开口。我们没说的,一定尽量帮忙。”
      这话既是逐客令,也是邀请函。等于间接地告诉碧城:如果你们吕家还想要求助,就得再上门一次,也就意味着,还需要再打点他们一些。
      碧城当然听出这层意思了,只好起身告辞。

      从俞家出来后,她没有马上回家。
      在尚未想好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危机前,她不想就这么回去面对家人询问的眼神。
      此时已值正午,外面的暑气愈发上来了,轿子里格外闷热,她坐得有些发晕,便喊停了轿夫,让他们先行回府,自己一个人走在街上,慢慢合计着对策。
      这是她打小就有的习惯,每次思考时,她都喜欢走来走去的。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在心里暗暗盘算:
      现在最坏的方案就是去应诉。一旦应诉,官府绝对会欺负她们几个女流之辈,强行夺走家产。那日后无论再怎么上告喊冤,怕也无济于事了。
      到时候,家产很可能早被挥霍一空,衙门大可以把一切一股脑地推给那两个无赖亲戚。人一跑,她们上哪儿说理去?彼时无钱无地,青阳书院肯定是保不住了。
      所以,绝对不能应诉!
      等等,刚才俞师爷说什么?
      这官司除非上头能有人出面……
      对呀,她可以去找父亲的故旧帮忙啊。
      治标不如治本,官场上的事,还得官场上了。
      可三天之内,找哪个故旧恐怕都来不及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拖。
      只要能把案子延后,她就可以遍求父亲生前的故友,总会有人替她们吕家说话的。
      前后这么一理,她终于想明白,县衙为什么要限期三天之内,收缴她们的地契了?
      官府怕的就是夜长梦多,自知理亏,所以才这么急着结案的。
      可怎么才能把案子延后呢?她卡在这上头,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正在犯愁时,不知怎的,恰好走到汪家当铺的门口。
      抬头望见“鸿兴当”那金灿灿的招牌,还有墙上悬挂的一溜水牌 ,柜台上“六个足月为满,大票一分八厘”的招贴……
      她灵机一动,突然跳出原来的框框,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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