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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笑伴官人花底宿 ...


  •   笑伴官人花底宿
      “将军回来了!他带来了敌酋的头颅!”将军程长妙是胜利者,他成功地打败了胡人,并带回了敌人的首领的头颅,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战利品。
      人们纷纷涌上前,想要亲眼目睹这一历史时刻。
      这确实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展示了将军的英勇和人民的团结精神。

      正在此时,郡王放在心尖上的男宠怜儿却被那血淋淋的头颅吓得脸色发白,□□一声,晕倒在郡王怀里。郡王急忙将他抱回寝宫,亲自照料。
      程将军在人群中抬起头来,不安地眺望着。怜儿正是他的表弟。

      怜儿躺在床上,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绯红色,好像他最爱的,园外郡王为他种植的百叶缃梅的颜色。郡王拿过丫鬟递来的热巾子,细细为怜儿抹着额头,后悔道:“怜儿身子弱,乍一看到血淋淋的人头,哪有不晕的道理!昨日我抱他进温泉洗澡,因为要听紧急战报,撇下他先去了中堂。他泡得时间长了,竟也晕过去了。险些溺亡。今天为什么又带他来看你班师回朝!”说完连连跺脚。
      程长妙蹙眉听着,只是不言,微微摇首。这时丫鬟来报,前面军师来谈庆功大捷之事,郡王无心思,只摇摇手,令程将军先去了。

      “席上剩的好菜很多,宵夜阿要下一碗银丝面?”张妈殷勤地问。
      这面的浇头可真不少,有鳝丝、酱鸭、黑鱼片,味道带点甜,正是江南一带的口味。程长妙埋头吃着,偶尔懵懵懂懂地一抬头,看见旁边一个丫鬟捧着烟枪盘走过,辫梢上点缀着用茉莉花盘成的飞蝴蝶,衣襟上别几朵半开的白兰花。哟!他想,南方就是和大漠不一样。程长妙和随从小朱吃完宵夜,还不想睡,程长妙心里还惦记着怜儿醒了没有。前后脚出了厅门,看见一条很窄的小弄,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房檐,推开一扇小小的黑门,走进了一个废园。
      “程将军!”张妈擎着一盏使用灯草的高脚油灯追过来,后面小莲子,就是那个辫子上戴茉莉花的,提着红彤彤的明角纱灯。“这里不好再走的,你们是客,郡王交待了,不能怠慢。”张妈满面堆笑。
      程长妙笑道:“客从何处来?张妈,我们的的笃笃是这地块的人呢!”
      “不好说。你们是北方来的贵客,到前面困觉去吧。天色已晚了。”
      回到厢房,两个人闻见一丝甜甜的味道,他们抽着鼻子,互相看着。
      “郡王在抽阿芙蓉,困得晏。他们交待我安排将军先困。”于是张妈、小莲子引着路,弯弯曲曲地到客房去了。
      不冷不热、宜人不过的午后,地面上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滋润而又清新的气息
      张妈一手捧着她那尺来长的白银雕花水烟袋,一手捧着黄藤编成的针线筐,戴上白铜老花眼镜,坐在后门口,对着满池塘的荷花,做针线,和小莲子聊家常。
      杜宇声声唤道:不如归!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王亲权贵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郡王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三年前,即庚子年,北方胡人打进了城。市面受了这种打击,戏馆停锣,同行都歇着不唱。
      可怜儿还得唱。其中缘由为何?在不长眼的刀枪剑戟织就的网罗中,他要冒着危险谋一分生计,既为自己,更为保证戏班诸人最基本的开支。所以为了挣口吃食,除非碰上“国丧”即皇家葬仪,否则即使断壁残垣生灵涂炭也挡不了锣鼓的清音。或许动乱中的人们更需要以说唱做念打这种热闹虚拟的人生演绎来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
      戏园子的演员都是男性,花旦也不例外,皆为乾旦。彼时以怜儿为最漂亮,有一次有些个北方兵去看,以为他真是女子,演完后都到后台,非看看他不可……后台诸人吓得一轰而散,怜儿藏在厕所后头不敢动,程长妙赶紧跑到后台把怜儿搀出来,说“你只管卸妆,一切都由我保险”,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前,卸跷,卸装,卸头,洗脸,换衣服,变成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兵都大乐,都跟怜儿握了握手,很谢谢他,欢天喜地而去。
      在时代的大悲剧中,居然还上演了这样一出滑稽的人性的小喜剧。然而剧中人的未来命运又如何呢?仍脱离不了孤寂、无奈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苦劲吧。

      因为在那个年代,戏曲演员实在大不易。出身穷困,被爹妈一纸生死文书卖到戏班子,不死不残已是幸事,如果居然还能熬成角儿,那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了。当时唱戏被认为是最下贱的职业,国家把‘娼(妓女家)’、‘优(唱戏家)’、‘吏(县衙书吏家)’、‘卒(县衙差人家)’列为四种贱民:即使穷苦农民、工匠也是‘清白人家’,社会地位也比这四种人高,这四种家庭不论多么有钱,一般‘清白人家’也不愿和他们通婚。三代中(即父、祖、曾祖)有一个从事这四种职业的,这种年青人不能参加国家最起码的考试——童生考秀才。原因就是‘家世不清白’。所以各种戏班子的小演员,除少数是出自唱戏人家的子女,即所谓‘梨园世家’者外,其他即使贫苦农民家庭,也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因此戏班的小演员,大多是拐骗、贩卖而来。这是出身的悲惨。第二,戏班过去教习教戏,口传心记,没有文字教材,也没有什么教法,全靠‘打’,因而教戏,又叫‘打戏’。
      然而红火也就是那么几年的工夫,撑到头也只有十来年。然后就是演二路角色、扫边角色,残脂剩粉,抽着大烟躺在包箱旁等着上场;最后连扫边角色也演不成了,就收几个徒弟,在他们身上榨干血汗,走回师傅当年的老路。少年是兔,老年变狗,说得很刻薄,却是说尽了‘戏子’一生的悲凉。
      乾旦就更不易。为什么?受辱太甚。戏园子不许女性上场,社会上又禁娼,看客只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男儿身上寄托一种畸形的情感和欲望。所以《燕兰小谱》说‘近日歌楼演剧,冶艳成风’。‘百本张抄本子弟书’,讲到在京城广德楼,包了一张整桌的看客,‘文武的戏儿他们嫌厌烦’,‘猛听得当啷啷一声手锣响,个个机伶长笑颜。出场他每认识拐磨子,毛三说这个浪旦的名字叫玉兰。换场又是花旦的戏,最可爱挑帘裁衣的潘金莲。’最后的压轴戏,居然演了违碍戏之首的《肉蒲团》。可见这种冶靡的粉戏之大行其道。而这又正是怜儿生活的年代。

      程长妙不是他的亲表哥,是那次救了怜儿后,怜儿主动认了干亲。程长妙看出怜儿必有几个阔主儿,在平安的日子里,他一定在戏散后过着在‘相公堂子’里迎来送往的日子,应酬着那些来寻漂亮男戏子开心的客人。正所谓:‘朝为俳优暮狎客,行酒镫筵逞颜色……酒阑客散壶签促,笑伴官人花底宿。’

      怜儿打扮起来,宛转如意,姿首清洒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他的堂子,每当夏夜,湘帘不卷,碧纱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圆月……怜儿携小蒲葵扇子,着西洋夏布衫,就曲栏花下设麋鹿竹小榻,八尺红藤簟,开奁对镜,重理晚妆,以豆青瓷盒装茉莉蕊,攒结大蝴蝶两支,次第安戴鬓旁……补插鱼子兰一丛,乌云堆雪,微掺金粟。完全以女性化,甚至比女性更妩媚的情状来怡人。此情此景,令不爱看戏的郡王第一次见了,也不得不叹‘媚香四溢,真乃竞体兰芳矣’。
      这就是熬出来的角儿。一应穿戴用度都是精致讲究的,然而这一切究竟只是刹那芳华。
      至于没能熬出来或尚未达到怜儿这种‘盛况’的乾旦呢?红相公和黑相公,甚至名角,都要在戏散后来座上陪客人。如果客人满意了,就带他们去吃饭,然后或相偕回相公堂子去。如果客人赏了红相公八十吊钱,他的跟班(也有个带着侮辱性质的名称,叫跟兔)二十吊。
      没出科的艺人,还要把这钱拿回去孝敬师傅。
      黑相公则往往招不到客人。他们丑、老,没气质。总之他们是连当下都看不到一丝亮色的,遑论未来。

      据此推断,婉约如茉莉花的怜儿想必是江南来的,无论安徽或苏州、扬州,总之不会超过这三处去。

      郡王一笔写下“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都;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然后把怜儿一把搂在怀里,带回了郡王府。

      程长妙之前就救过怜儿,只不过没一个人知道,就连怜儿自己,也不知道。

      那日是个积阴的天色。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在北方长大的程长妙可没料到南方的深秋竟如此湿寒,穿透重衫,直入骨髓。好在有热腾腾的早饭——妈妈亲手包的馄饨垫底。饭后他辞别父母,夹着书走到潭边搭渡轮,到对面私塾去上课。
      码头上很有些拥挤。开小花生铺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铁的,摇货郎的,摆杂货摊的……他一眼瞥见队伍前面站着个高挑的月白色背影,穿着很普通,却非常奇怪的引人注目。
      ……“上船了上船了!”人们不顾队形一拥而上,乱成一锅粥。程长妙规规矩矩地排在队里,嚷着“别挤,别挤,先来后到!”结果却被老实不客气地推搡到最后,差点没上成船。幸好老船工很有耐心,直等他跳上来才解开缆绳。

      脸上皱纹如刀劈斧砍的老船工收了缆绳,回头一望,手中长棍深深插入江水。小船艰难地起航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程长妙终是松了口气,靠在最外面的栏杆边上凝望下面盈碧的水波。
      “走开!”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随江风隐隐飘过来,听得出里面充满怒气与惊惧。程长妙忙循声望去,可前面的人群骚动着,看不大清。此时江上又起了几层风浪,小船每次倾斜都引发乘客惊叫。自顾不暇的人们至多探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望而已。程长妙终是不放心,罔顾骂声,小心地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寻来找去。
      在另一边的船舷,他看见那几个小流氓正围成一团嬉笑着。看不清被包围在里面的人,只有一点点月白色隐隐透过林立的大腿露出来。
      就是那个穿月白色长衫的孩子吧!一股火窜上程长妙心头,他立刻要上前打抱不平。

      “漂亮戏子,陪大爷玩玩去……”
      程长妙回过神,赶快冲过去。
      “啪嗒”,一个清脆的巴掌响,紧接着就是激烈的什么东西拍打水面的声音。
      短暂的死一样的静默。接着四处都传来惊恐的喊叫声:“不好啦,有人落水啦!”“不,我看见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程长妙不遑多想,三两下脱掉长衫,分开人堆,扎将下去。

      冰冷的水面上浮动着海藻似的长发。他深吸一口气,扎个猛子潜游过去,一把捞住头发,抓牢它,拼命向岸边游去。
      被拖上岸的,是已陷入昏迷的小戏子。湿漉漉的月白长衫紧裹着身体。程长妙在军队学过抢救溺水者,此时就派上了大用场。
      围观者越来越多,都抱着肩膀边跺脚取暖边看热闹。见这满脸稚气的少年人竟毫不犹豫地和那个戏子“嘴对嘴”地啃来啃去,人们惊恐、不满,又像见了西洋景,好笑地彼此招呼着来看这不用买票的一幕。程长妙可听若罔闻,满脑子只想着“快,快!晚了人就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地上的人终于渐渐的有了□□后,程长妙才把满脸的汗在胳膊上擦擦,茫然地抬起头,随即感觉头顶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缸里。他迷惑地向上望去,一束束鄙视的、惊疑的、艳羡的……各色目光顿时打得他支离破碎。他茫然地低下头,终于看清湿透的月白色上那没有血色的脸。一股热流哄地一声冲上头顶,他立刻俯身抱起月白色的温热身体,放到一辆牛车上,说:“去济安堂!”

      门扉紧掩着,深灰色软缎厚帘垂地。层层天井外面,一个面色微黑,戴水晶眼镜的男子捧着一束鲜花走上半人高的石阶,轻扣门环。应门者是个老年仆妇。
      “您好,我是九门提督的二公子。请问怜儿今日好一些了吗?”“鲁先生,您又来啦!怜儿好多了。”一个老头子挤出来说,“您进来坐坐吧。“那就好,请把这束花交给他。”仆妇接过花,连声致谢。鲁过又掏出几锭银子,看看那老头子,还是交到仆妇手中:“我不打扰他,让他安安静静地睡一天吧。希望你们也不要打扰他。等他醒了,给他喝点鸡汤。”老头子讪讪地点着头。
      青年下了台阶,又转过头问:“救人的……找到了么?”“还没有哪!”“哦,还没有。”鲁过重复一声,走了。

      天近晓时程长妙做了个奇怪的梦。迷蒙的细雨中,他在和一个人接吻。那是个高挑身材,长长的乌发挡住脸颊。他们轻搂彼此,也同样轻微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忽然他感到身上湿漉漉的,定睛一瞧,对方全身竟都被雨水浇了个透。他急着要提醒他换衣服当心着凉,长长的头发却忽然被拨散开来……“龌龊!”程长妙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

      他一股脑坐起,怔望着窗边隐约的鱼肚白,半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长妙,你怎么饭都不吃就走啊?”母亲在空空的天井里喊着。
      “妈,我不饿。我得赶渡轮去了。”程长妙含糊地答,三步并作两步抢出大门。
      “把这给少爷。”程长妙的父亲程老将军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儿子的冷暖饥饱。他把桌上一碟包子装进毛巾口袋,嘱咐佣人。佣人忙追出去,可少爷已消失在梅林里了。
      “长妙这是怎么了?”楚太太自言自语着走回客厅。
      程鸿儒放下邸报。“又要打仗了。”
      程太太心思还在小儿子身上,只哦哦应了两声。

      这以后,就是北上从军前,在郡王府,看见郡王搂着那穿一身月白色的人儿。他低垂着眼睛,眼泡微肿,极秀气的鼻翼和嘴唇。谁也想不出,这单薄的人儿曾唱出那样高亢的曲调。
      “既然你是怜儿的救命恩人,你们就攀个表亲吧。”郡王说。“怜儿无亲无故,谁是那知疼着热的人?除了我,也就是你了。”
      怜儿低低拜了个万福。

      “别,怜儿......”程长妙看着那张洁净如月的脸。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他忽然脸红了,想起了那天,那个梦。
      “就这样吧,盼你一步步从底层做起,班师凯旋!”郡王笑着说。
      怜儿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怔怔的,他这才知那微肿的不是眼泡,是卧蚕,又叫美人窝,是美人才有的风韵。

      雕栏尘冷春如梦
      郡王的姬妾本来相当多,他把怜儿放在后院,原想着让这些美好的附属品互相欣赏,冷雨疏花还共看。可有一次怜儿晕倒,太医从他爹起就给他家看病,把他请到一边,低声道:“要想少爷身子骨好一点,就得雨露均沾。”郡王一气之下,把九个姬妾都打发了,只剩下懦弱的太太。要说郡王对怜儿,真真是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就是他那老娘,也管不了他公开疼怜儿。
      这怜儿倒也不恃宠而骄,总是微肿着眼泡,除了每个月出门给亡母上一炷香,平日里就呆在自己的百叶缃梅围绕的院子里,郡王闲了,就给他唱支昆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风凄雨带怨长 !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要不就是“不提防馀年值乱离”,他唱得慷慨,郡王看得赏心悦目,只想着怎么去亲一亲那微肿的眼泡,握一握那无骨肌肤。

      这日程长妙该回北边去了,临行前进了二门,先拜别了老夫人,又去拜别郡王。说着说着,忽见湘妃竹帘子一挑,一身月白色的怜儿出来,他急忙站起来,怜儿行了万福。郡王看着他们,笑道:“你们表兄弟本该多聚聚的,只是我心里爱怜儿爱得紧,他又弱,故而也没见过几次。”又嘱咐道:“下次可别再大剌剌地带个人头来了。”程长妙赧然。

      怜儿忽然脸色苍白,郡王见了,忙赶在程长妙去扶他前把他一下搂在怀里,在那秀气的嘴唇上吻了又吻,喃喃道:“不许再晕了啊,我心疼。”怜儿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程长妙见他们你侬我侬,没什么自己的事,遂告辞出去了,临走前秋波一瞥,见怜儿被搂着,眼帘微微抬起,看向他。他心中大动,想世上怎么有这样清妙的人儿,可惜!又狠狠捶了自己一拳,出门让小朱和他到大酒缸浮了一大白,这心里才舒服了些。

      话说这郡王等程长妙一走,就把怜儿的脸捧着,恨恨地问:“你舍不得?”怜儿看着他,只不说话。郡王一下子碾压住他小巧的嘴唇,拼命吮吸起来。怜儿也不反抗,直到身子渐渐软下来,晕了过去。“我那人儿,你这是怎么了!”郡王抱起他一阵狂吻,又向外叫:“张妈,拿药来!”
      张妈匆匆忙忙拿了一瓶西洋药来,郡王夺过,打开盖子,在怜儿鼻子下轻轻晃了又晃,半晌,怜儿身子微微动了动,细长的眼睫毛也像蝴蝶的绒毛似的抖起来。郡王这才放了心,又抱着他一阵狂吻:“你就是我的心肝,我的命儿!”怜儿微肿的眼泡上盈了一点晶莹的泪,郡王贪婪地都吮吸了去。他真是把他疼到心尖里去了。

      怜儿大睁着眼睛,听着身边郡王的鼾声。这已是他失眠的第三个夜晚了。他悄悄起来,从自己的小箱子底部拿出一瓶药,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复躺在床上。他浑身又发热又发冷,只有好好睡一觉才能使他精神焕发。然而没有,他躺了半天,依然无效。
      他又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外屋。他从另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云披、勒头,然后在最底层取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人长着一张苦命的脸,“怜儿,没有了娘,你会冻死么?”怜儿苦苦笑了一声:“会的,娘。”
      长期的失眠,不知原因,让怜儿的身体更加孱弱了,精神越发不振了,他不再是那个在舞台上载歌载舞、疾走如飞的怜儿了。到底为什么会失眠呢?郡王派人采购来的珍稀药材,张妈不知给他熬了多少碗,苦药他不知喝了多少次……可这一年的失眠是太严重了。这使得一向淡泊的怜儿也感到了恐惧。
      怜儿放好画像,好像抱着个炸药包似的回到内寝,郡王还在呼呼大睡。怜儿抱着无形的炸药包躺在床上。不知睡眠今天是否能赏光他几个钟头?他的头埋在枕头里,那些叫人活受罪的忘不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又争先恐后地狰狞地赶过来了。怜儿想哭,却没有眼泪。他睁大眼看着窗外,等待着日复一日地看着黑暗的天边渐次出现鱼肚白。

      似乎一切都该结束了,怜儿想。他忽然又想到母亲的话:怜儿,给我报仇!为了报仇他进了戏班,为了报仇他向那些王亲权贵曲意逢迎,为了报仇他才到了今天。可是,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些男人,就像身边的郡王,他可以买来一只金丝鸟逗他一乐,可他却从不会停下来问问他,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你为什么若有所思?并且很容易就把这若有所思和其他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不能和任何其他的男人有任何的接触。作为一个人人鄙视的戏子,后来更上升为连老婆也不能娶的禁脔、男宠,他承受着太多或是讽刺,或是鄙夷,更大多数还是冷漠的目光,在郡王把他像只金丝鸟似的带出去展示。当然,也有艳羡,有垂涎。他不知那艳羡的在艳羡什么,他把那垂涎的收入眼中。不,他还不能得罪这些老家伙。
      上天给了他十分姿色,就是为了让他报那泼天大仇来的。这来来往往的客人,从还在梨园行时他就笑脸相迎,然而他们要的是只是他的身,没有人听一听他的心。那些客人称他玉树□□花,玩弄他,欺辱他,却不给他一点看到报仇的希望。
      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亲手手刃了敌人,为母亲报仇?然而他又是个胆怯的人。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一无是处。他攒了金银,却仍然是下九流,这他已无所谓了,他只想用这些身体换来的金银珠宝找人为他报仇。然而,还是没有…..是郡王府,断了他寄身戏班子寻找报仇的蛛丝马迹的努力,可是郡王是能够拒绝的吗?郡王除了蹂躏他,欣赏他金丝鸟一样的脸蛋,就是忙于“国家大事”——海内外无论智愚贤不肖,都知覆亡不远矣。
      怜儿想起了他名义上的父亲,上海松江人氏。崇祯十年进士,官拜给事中——在明末党社运动中,他是一个绝对绕不过去的人物,举足轻重的清流眉目。
      他们(东林党人)操纵着舆论阵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影响。”陈子龙与同乡、挚友夏允彝就是这样的儒林重望。二人在松江共组几社,几社成为复社最重要的分支。
      ……
      故当公元1644年甲申之变骤起之际,陈也同其他士人无二,经历过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的大惊大痛。但他自有极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又迅即觉醒,意图在南明弘光一局取得作为。他文思敏捷,速向弘光帝上书三十余章,力陈除弊改革及反清复明大义,却屡遭阮、马排挤,一腔报国之志顿遭消磨。他愤然道:“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果然,到乙酉五月,清兵就南下了。金陵倾覆,各地起义云涌。在一些繁华的江南城市,士绅们抗清的热情特别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都发生于这个血染的年份。之后,一个庞大的遗民社会便于江南逐渐形成了规模。而就在松江陷落之际,陈子龙因祖母年事已高需人赡养逃亡在外;一年后,祖母去世,他才从避难地悄然回到沦陷的故乡。此时诸位知交都已如疾风般先后自杀殉国,令他悲痛地发出“平昔交游几尽矣”的泣血之叹。
      “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在甲申年崇祯帝死社稷后,大江南北遵王命赴死者即层出不穷。如若夫人也能跟着死,乃至举室成仁,情势就更加壮烈.其间气质“劲健”者固不乏人,但更多的似乎还是这一脉平日温和煦煦但持身甚严,内里强直的典型士人群体。这是对自己要求极端认真的一类人。是把人生与道统,与文化联系得极紧密甚至本就严肃地融为了一体的一类人。
      在无比的震动、痛惜乃至恐怖中,恐怕陈子龙瞬间就会意识到,自己不但已非复一呼百应的清流眉目,还须转过身去,独自面对一个众口铄金的遗民社会。他们正在对他这个不死者冷眼旁观。这个团体的重要组成是没有功名的文人,有些还是边缘人。他们或许妒忌过他,但更多的成员是昔日热情推举他的复社同袍。无论出自什么心态,总之在陈子龙归来后,这个遗民社会都向这颗耀眼的明星投掷了强加的期许——无言而急促地催逼他尽快实践那桩现下最合其身份逻辑的壮烈行为——效仿故旧殉国、殉君父。

      至一六四七年(丁亥)夏,陈子龙密谋策反吴胜兆起义事败,清廷叠兴大狱。子龙望门投止,牵连甚众,最终被俘,投水而亡,后谥“忠裕”。——终于……殉节了,死亡姿态却那样挣扎和不“完美”。
      如华亭芥庵老人徐世祯在《丙戌遗草(焚余草)序》中,针对时人评子龙“不死于申、酉,而死于丁亥,迟三年而作鸱夷,不如先三年而为汨罗”的嘲讽辩云:“岂非将有以自表见,而不欲以旦夕黄垆没没烟草也哉。则为今日陈子之死恨晚者,是尚未读乙酉以后诸篇也”。出发点仍非肯定子龙当时有不死的权利,却是先验预设他的“不死”之故是为了能更壮烈地去死——只是做得不够完满罢了。
      的确,有些人对生死看得比较淡,而另一些人则看得分外重——这最终决定于人的内在性格而非外在表现。陈子龙骨子里就是对死深感惧怕的那种人,再显赫的借口、华丽的光环也极难诱惑他自动走向这条不归路。父亲“伏诛’之后,妻子照例要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景祺之妻,巨室女也。遣发时,家人设危跳,欲其清波自尽,乃盘礕匍匐而渡。见者伤之。’简单的几句话,写尽了一场阴森的闹剧的阴冷凄凉的始末。”
      母亲这个巨室之女,宁愿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也要活!

      莺花老,雨风催,景物全非
      “怜儿呢?怜儿怎么不见了!”郡王的雷霆之怒,使得下人们无不噤若寒蝉。

      张妈抖瑟着上前说:“怜儿少爷今日去栖霞山给亡母烧香,李贵和小莲子跟着去的。这早该回来了!”

      “滚!快去给我找回来!我下一刻不见怜儿,就断断要你们的命!”郡王一挥手,众人猛跑开去,郡王忽又命令:“站住!把张太医请来一起去,我怕怜儿会发病晕倒。”

      “王爷,中枢会议等着您呢。”随从不安地说,“得快去了。”

      “真是麻绳尽捡细处断!”郡王一拂袖,气恼而去。

      “鲁公子,不知您找在下何事?”

      怜儿一袭轻纱罩面,在心腹小厮小夏搀扶下走下鸡鸣寺的台阶,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

      九门提督的二公子鲁过上前想扶住怜儿的胳膊,被怜儿不动声色地让开了。

      “怜儿,你瘦了,苍白了。他对你好吗?”鲁过目不转睛地看着轻纱后面绝色的脸。

      “一切皆好。”怜儿闭一下眼,努力笑了一下。

      “现在你不演戏了,我只好每天到广德楼转转,想着胡人来找你麻烦那天,为什么是程将军救了你,而不是我?你师父师娘那里,我也经常去看看。他们说你供养他们金银,只是郡王看得紧,把你关在金丝笼里不放出来。我好不容易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你给亡母上香的时间,才得见你一面。”

      “鲁公子,以后请勿来了。你有大好前程,不必为了我触了龙鳞。”

      “怜儿——”鲁过见怜儿道了个万福就要走,急忙追上去,“你还在打听信夏的下落吗?”

      怜儿一下转过脸来,肩膀簌簌发抖。

      “我不知信夏是你什么人,但他的诗文悲赋,他的高风亮节,我都深为敬服。我悄悄动用家里的影卫探子到处打听,似乎有信夏的线索,在松江。”

      怜儿身子一晃,鲁过忙扶住:“怜儿,你怎么了?”

      怜儿平静下来,慢慢抽出手,双手交拢,行了个大礼:“鲁公子,大恩不言谢。怜儿在这里拜过了。”

      “信夏的信息,我会尽量继续打听的。怜儿,以后我就到这里来找你,你师父为人,我信不过,况且郡王耳目众多,这里清静。”苍山远睡,烟雨如梦。近处山侧有几棵红叶树,经过一冬霜雪风雨,后湖烟雾缥缈,波光潋滟,湖边一些萧萧芦荻临风瑟瑟,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花圃,朦胧的古城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山呈深紫色,衬得云雾更加洁白。

      “快到小年了吧?”鲁过打个寒噤,“小年到了,除夕也不远了。还记得那年在戏班子里你在小年唱了一天的戏,看客怎么也不让你下台。你最后晕倒在台上,你那坏心的师父还要把你叫起来继续唱,是我找人驱走了看客,把你带到了济安堂看护。怜儿,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怜儿深深一拜,转身走远了。

      “哎,怜儿,下次你来祭拜,我们再见啊!”鲁过跟着叮嘱着,“我一有了信夏的新消息,一准在这儿等着你!”

      等怜儿走了,鲁过托托水晶眼镜,在树下坐着,叹道:“怜儿,你身为男子,却比女儿更让我魂牵梦绕。这天,就要变了。信夏,你到底在哪里,你和怜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掠水穿帘去复回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怜儿少爷?”张妈匆匆忙忙地奔出来,又责怪小夏和小莲子:“到底是小鸡毛不懂事!可李贵怎么也疏忽了?少爷这身子骨儿,上次就哭晕在鸡鸣寺,这回我以为少爷又病了!”

      小夏刚想说话,怜儿向他递个眼色。小莲子忙说:“可不是,少爷这回又晕了,是我们拿洋药给他熏醒的。少爷嘱咐,别告诉郡王,让他担心。”

      “少爷这身子啊,没入府时虽看着也弱不禁风的,可到底还硬朗。这麻烦入了家,怎么就去不掉了呢?”张妈用一条手巾扑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你们扶少爷回去休息,我去煎药去。”

      “张妈,别麻烦了。”怜儿平静道,“这药我吃了没用。”

      “胡说!”

      “张妈,你怎么敢教训怜儿少爷,指着他善良好说话是吧?”小莲子嚷起来。

      “小莲子,别这样。”怜儿疲惫地说,又道:“张妈,我今天不吃药了。我累了,去歇一会。”说完就进屋了。

      屋外方圆十几里的园子,全是他最爱的百叶缃梅。他忽然发现在这最寒冷的时节,有不少梅花一夜开了,雪白的、绯色的花云蒸霞蔚,花朵稍泛绯韵。三年前郡王听说他最爱梅花,梅花里又最爱百叶缃梅,一夜间就让人全种上了。

      “哥哥,信夏哥哥!”怜儿低低喃喃,“你要是看见这梅花,该有多好.....松江的梅,也开了吧?”

      “怜儿少爷!”张妈还是端着一碗药进来了,“您不喝,就是叫老奴为难了。哟,这梅花开得真好,等下让小莲子掐几枝插瓶。王爷也爱的。”

      怜儿接过碗把苦药一饮而尽,道:“好好的,掐下来干什么呢?张妈,你给我拿张八尺大宣纸来,再拿些墨,不要彩色。”

      张妈端过碗,笑道:“好咧。”

      晚上郡王回来时,一进门就问:“怜儿呢?”

      小莲子笑着迎出来道:“王爷,您看!”

      郡王见她脸色喜盈盈的,不似有事,又想温言责备怜儿两句,一步跨进寝室,被一幅众人围着看的墨梅惊着了,只见八尺大宣纸用草书笔法圈点满纸,近看一片糊涂,离开三公尺欣赏,繁花曼枝,缤纷满树,枝枝可见,朵朵可嗅恍疑蜂蝶飞舞其间,真是叹为观止。他抚掌道:“妙,妙!这必是怜儿的手笔!”

      怜儿从窗边回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个极美的笑纹,多少年后,郡王还记得那个清丽的少年,那个温暖的笑纹。

      “怜儿!”他上去一把将他搂住,不管众人还在旁边,只是低声道:“怜儿,我的怜儿......”

      怜儿仰头看着他,又看向窗外的梅林,指给他看:“瞧,多么清幽......”

      “花儿再美,怎及得人!”郡王说,“美人载得同归去,伊谁为缔红索?谁为缔红索?”他忍不住深深地吻着怜儿冰凉的脸,薄薄的唇,那唇边的笑纹,觉得自己的心,全都醉了,那开了整整一天中枢会议的不快,全被眼前的解语花给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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