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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聂平仲 ...

  •   二人出了房门,岑微走到最里一间,抬手敲门,半晌无人应门,一个护卫从楼下跑上来,对欧阳闻见比划了两下,“岑君,谭卿已经出门了。”
      “他去哪儿了?”
      “他们也不知道,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岑微踌躇片刻,摆手道:“不用,就我们两个去。”
      走下楼梯,每一层入口都站着一个带刀整肃的护卫,怪道那小二送粥进来头也不敢抬。
      门口处,一个护卫牵来马车,放置脚踏,欧阳闻见先进马车,他和之前一样伸出手要拉她上去,岑微没再犹豫,拉住他的手,进了马车。
      刚坐进去,见他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岑微奇怪道:“你笑什么?”
      他摇摇头,调转目光看向窗外,岑微四下打量车里的内饰,发现头顶的门额上吊着一个明黄色的玲珑小巧的绫布荷包,荷包上居然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实与这黑车的气质大相径庭。她移开视线,暗想这位世子就算做了人质也不乏皇宫女眷的爱慕,凭他这副好皮相,即如被贬为庶人,墙窥他的人也应不少。
      下得马车,守门的禁卒见到他们立刻跪下行礼,欧阳闻见领着岑微走进去,见一个穿着牢头衣服的人从里面跑出来,稽首俯伏道:“小人赵钱参见世子爷,知府大人昨夜谕示小的们世子爷来宁原府稽查聂平仲一案,小的连夜把犯人从地牢里提起来,已为他沐浴更衣毕,现将犯人羁索在小人卧房,奉请世子爷移步入内。”
      “谁命你这么做的?”
      那赵钱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语气激动地邀功道:“无人下令!是小人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世子爷龙体尊贵,安能屈身污秽不详的贱地?小人已撤下卧房的床板桌椅,将整个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令备了茶水点心...”
      岑微觉得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她连忙道:“至少我不用吐你身上了。”
      “你起来吧,带我们进去。”
      岑微暗自松了口气。
      二人跟着赵钱穿过廊芜,走进厅堂,转到一间偏房门口,那赵钱推开门:一个身穿白色囚服披散头发的男人低着头跪在屋子中间;在他周围,似旱地拔葱起着三个光滑粗大的铜环,三根铁链从他的手腕、右脚腕中横穿而过,接口处犹可见乌黑结块的血迹;左股直愣愣地悬在空中,膝以下筋骨尽脱;在他的正对面,安放着三张黄木椅,椅子中间置两只几,几上摆着茶水糕点。这间屋子果是赵钱临时收拾出来的,地上和壁间清晰可见家具曾经摆放过的痕迹。
      那赵钱走到跪地的男子面前,高声喊到:“聂平仲...聂平仲...世子爷来看你了!你有何冤屈,快快向世子爷禀明,听见没有?聂平仲!把头抬起来!”
      那人如一只结束进食的蜗牛般摇摇晃晃地仰起触角: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岑微禁不住颤抖,不,那根本不能算一张有眼有鼻的人脸;焦烂的疤癗覆盖住他整个面孔和脖颈,眼窝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黑孔,鼻子呢?没有鼻子!竖直的一道鼻梁被生生截掉下半部分,留下两个比眼窝小不了多少的洞;鼻之下原应有张嘴,找了半天,才依稀辨出皴在一起的两片唇。整个形状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妖魔鬼魅!
      良久,他的嘴唇像毛虫一样蠕动着,岑微走上前凝神细听,才听得他用粗粝破烂的声音不断道着一声:“冤...冤...冤...”
      “你的名字是聂平仲吗?”
      那颗头如他的呼吸般上下动着。
      “林望南和胡双双,你和他们说过话吗?”
      他用比点头要大的力气左右摇动着,两根缚住他手腕的链子发出微鸣的金属音。
      “你认识他们,他们并不认识你?”
      他点头。
      “你和胡府的丫鬟心儿说过话吗?”
      他继续点头。
      “你和她是朋友吗?”
      他摇头。
      虽然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囚服,依然掩盖不住聂平仲身上那股比死人还要难闻得多的恶臭味,岑微不敢想他身上有多少蛆蝇疮癞,流脓渗溃;她强自忍耐住,继续问道:“你现在不能摇头和点头,你仔细回忆,胡双双被掳走的那天凌晨,三年前的正月十四,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在...夫...子...庙...睡...觉...”
      “有人能证明你在那里睡觉吗?”
      “没...”
      “你是哪里人?”
      “秀...竹...镇...人...”
      “你的父母亲戚呢?”
      “病...死...了...”
      “你娶妻生子了吗?”
      “至...今...未...婚...”
      “你认为谁是真凶?”
      他沉默着,迟迟不回答这个问题,岑微继续道:“你心里一定有一个你所认定的真凶,又或许,真凶并不是只有一个?”
      他继续沉默着,就在岑微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答道:“我...想...不...到...谁...会...害...死...他...们。”
      走出监舍大门,岑微捂着胸口猛烈地呼吸,蓦然间感到有人正在轻拍她的背,她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瞬间跃向一旁,身体的反应远快于大脑。一转头,欧阳闻见的手还举在半空中,他缓缓收回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上了车,却依然援手欲牵她上车;岑微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了,他毕竟不知道自己是女人,作为朋友拍拍背又怎么了?!像是为了向他证明她并不嫌弃他似的,她本来只想主动回握住他的手,结果没控制好距离,两人的手交错而过,她滑进了他的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如闪电划过天际,在一刹那开始,也在一瞬间结束,那只修长骨感的手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车。
      岑微坐在车里,真想给自己两耳光,真是越描越黑!左手手腕的触感不减分毫,她往下拉扯着袖子,觉得怪异极了!一杯茶举在她面前,岑微犹豫着,她现在实在害怕和他再有任何身体接触,那茶像是听懂了她的心声似的,从她面前移开,安放在她身旁的横桌上。
      “刚刚我问的问题,他的回答和案宗相符吗?”
      “完全相符,除了...最后一个案宗上没有的问题。”
      “他的沉默让我很感兴趣,这个问题其实就两种回答,第一种,某某杀了他们;第二种,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杀的。一个被冤屈了三年,受过非人折磨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问题上保持长时间的沉默?他在思考什么?”岑微端起那杯茶,一口饮尽。“这是一个直觉性的,不需要思考就能立刻回答的问题,我无法观察他的面部表情,是为难?是斟酌?还是在隐瞒一些至今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当然,即使是隐瞒,亦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不过,我也并不认为聂平仲与此案毫无干系。”
      “今听岑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夫子书。”他的一双星眸胜于平时,异常明亮。
      “世子,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不要再膨胀我的虚荣心了!这对我很不好!”
      “哦?哪点不好?”
      “捧得越高摔得越痛,这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可天底下没有谁比岑君更值得褒扬啊。”
      岑微觉得她的心湖中,蓦然闯进了一个荡桨的小人,他奋力地划动着一片孤舟,修补心壁上的那些被刀戈剑戟刺穿的一个个破洞。
      回到行馆,厅堂里拱立而侯着几十位着衣佩刀,俨然整肃的官差;一位身着绯色官服,头戴翅帽的地方官上前拜道:“微臣陈潮生参见世子殿下!殿下赐临敝地,本乃宁原府三万黎庶之幸,奈微地贱民不通礼数,难免冲撞,惊扰尊体,微臣实胆战心惊、惶恐不安,今派三十位官兵随侍左右,伏请殿下准允。”
      “陈大人好意,我已心领。我不过暂留贵地,稍行稽查聂平仲一案,陈大人若觉为难,我当立刻离此回京。”
      “微臣觉无为难之意,微臣只是...”
      “只是怕我在宁原府出事,大人担不起这个责任?”
      “...微臣...微臣...”
      “我已奏报父皇,若殒命于此,与宁原府及陈大人绝无干系,陈大人自可安枕无忧,不必为我挂怀。”
      陈潮生踞蹐不安地躬着身子,嗫嚅不言。
      “陈大人是否已将我造访贵地之事告知全城百姓?”
      “微臣不敢,除署衙之外,微臣未向任何百姓透露此事,且命令各署保密殿下身份和行踪;聂平仲案相关人员亦不知复查此案者乃是我中洲世子殿下!微臣推说将派人上门查问,嘱咐他们好生接待,有问必答。此是本官授印,殿下遇有不便请出示此物。”
      陈潮生捧上一枚漆红檀木印章,底部刻着凹凸不平的“陈潮生知府印”。欧阳闻见接过此物,那陈潮生知趣道:“微臣还有公务在身,不敢久留,伏请殿下见谅!”说完,便带着一班官差离开了行馆。
      大堂里只剩下二人和七护卫,岑微对欧阳闻见道:“世子,我上去看看谭休明回来没有。”丢下这句话一阵风似地上了楼,敲了几下门,还是无人应答。岑微索性推开门,见行李都在,书桌上用镇尺压着一张宣纸,上写着:“今早所谈之事,千万警记;我有事外出,办完即回。”岑微看了,冷哼一声道:“还指望你来保护世子?”她放下纸,咚咚咚跑回房间,在衾被下翻出自己的剑。岑微打开房门,刚好遇上正准备敲门的欧阳闻见。他见岑微手上拿着剑,挑眉道:“岑君这是准备去哪儿?”
      “世子,谭休明不在,我来保护你,你有七护卫,如再加上我,就能多一份胜算!”
      岑微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世子整个人仿佛被寒冬的冰雪冻住了,他丧失了所有的动作、语言和表情,只剩下那双眼睛,竟像是刚刚降生在人世的赤婴,流露出迷惘和怔仲。她惊奇不已,正待一探究竟,世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他深深看她一眼,道:“岑君...你...”他的嗓音微微沙哑,“你饿了吗?”
      岑微听见楼下的钟漏敲响,原来已是亭午时分了。
      “岑君若觉得一人吃不完,可与我共餐。”
      “我两人加起来,也不可能吃得下那么大一桌菜啊!”
      他微笑道:“我只叫他们准备了三菜一汤,还有一份甜点,如何?要过来一起用餐吗?”
      “恭敬不如从命!”
      吃完饭回到房间,岑微还在回味那盏杏酪的滋味,原来甜点是为她准备的,他并不吃甜食。这份甜点完全驱除了心中的烦闷和不适,“世子这个朋友真没白交。”她心想,“不过...今天吃的这些菜,味道好像和昨晚完全不同,对了!中午回来怎么没见到掌柜的和小二?”岑微急急忙忙跑下楼,找遍整个行馆也没找到他们,她抓住一个后厨的人问道:“你们的掌柜和伙计呢?”那人无动于衷,只顾干着手上的活儿,岑微捏住他的肩臂,他痛得丢了手里的菜,跪下道:“小人...没有眼,没有耳,没有嘴,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没嘴你还能说话!说!你从哪里来?以前那些人在哪儿?”
      “小人...没有眼,没有耳,没有嘴,大人杀了小人,小人...也不知道...”
      岑微见问不出什么话,便放开了他,转身走回大厅。
      刚到大厅,就见欧阳闻见站在楼梯上,岑微朝他喊道:“世子,这家店原来的掌柜伙计们都去哪儿了?”
      “岑君更喜欢他们做的菜?”他笑道。
      “我问你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岑微声音冷了下来。
      “岑君...认为我把他们藏起来了?还是认为我把他们都杀了?”他脸上的笑意依然存在,只是变得极淡。
      “世子,我不想和你兜圈子,今天早上出门前我还见过他们,现在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是我杀了他们,岑君会如何?为他们报仇?岑君不是说过要保护我吗?”
      “世子!”岑微急得眼圈发红,她蓦然想到知府陈潮生来过,后厨里的人极有可能是他派来的,这位知府大人把店里的人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欧阳闻见若要杀他们,今早她便不会喝到伙计送进来的小米粥。
      岑微长舒一口气,她立刻道:“对不起,世子,是我误会你了。”
      “若真是我杀了他们,岑君会杀了我吗?”他在这个问题上执拗着。
      “我知道世子不会这么做...”
      “如果会呢?”
      “那我会很伤心。”岑微答非所问。

  • 作者有话要说:  20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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