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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丹枫 ...

  •   丹枫城外有一条白浪江,依依一水,萦回映带着东城门河滨道上的古木垂柳。天朗气清,往来无风的时候,白浪江是一面平静深沉的明镜;靡靡霏霏的春雨或是潇潇飒飒的秋雨一过,那湖水便摇摇荡荡,不断的涟漪汇成一道道雪色的波澜冲刷两岸。江上的老艄公从拂晓至日暮,年年日日在白浪江中荡桨行舟,渡钱由着客人的大方,偶有窘迫潦倒的客人因急事须得渡江,艄公即行分文不名的义渡。
      可这两日,老艄公倒遇着一件稀罕事,一位豪气的公子赠他五两银子,却不让艄公载他渡河,只让他把乌篷船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在舱里铺上一条柔软厚实的毡毯,再备好鱼米酒菜,纵船自泛于江心,任其所止。艄公见这位公子仪度风华,为人潇洒,不像是消遣人的模样,又见他腰悬长剑,若不答应恐他将自己投江喂鱼。于情于理,都得按他说的照办。
      幸这两日无风无雨,船能稳稳当当地泊在江心,与人世隔绝。
      老艄公试图询问他如此行事的意图,这位公子只是笑着说他在等人,好生奇怪,等人?为何不在那丹枫城里等人,定要在这白浪江里等人?难道这公子等的是龟精河神?艄公欲再追问那公子,他却闭目不答,真似在安安静静地等着谁的到来...
      那些没有客人的日子,老艄公早已习惯孑然与船作伴,遇上如此不愿深谈的客人,倒也不算犯难。艄公眯着眼在船头打盹儿,恍恍惚惚地听到咿呀摇撸声,他好似做了一个渺茫悠长的梦,梦里,河神越出水面,公子出舱相见。不知怎的,河神突然发怒,巨手一挥,刹那间电闪雷鸣,风雨骤至,江上波翻浪涌,冲荡船身,那公子被一个浪头击腾在半空中,又“咚”地一声,跌落船杪,艄公猛然惊醒,听得脚步声响,原来有人跳上了船。
      艄公抬眼看去,来者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他朝艄公微笑颔首,老艄公只觉雨后初霁,天地澄明。艄公怔忡着点头回礼,耳里却听得租船的客人吩咐他拉下船帘,洗杯烹茶。
      此人正是作男子装扮的岑微,而租船的客人便是岑微的师叔谭休明。岑微将谭休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视线最终落在他的左臂之上,她蹙眉瞅了半晌。谭休明笑着捋起左手袖子示意她看:一截素练缠裹住他的上臂,隐隐可见底下的血痕;岑微抬抬自己的胳膊示意他照着她的样子动一动,谭休明无奈地摇头道:“痛,不大能抬得动...”岑微奇怪道:“人都叫你剑无踪,南诏国内,剑术在你之上的能有几人?师傅到底叫你去做何事?竟让你负了伤?...难不成你被一百个江湖好汉围殴了?”
      等了半晌,见谭休明默然不语,岑微便盘腿坐在毡毯上,伸伸肩膀扭扭脖子,不无怨愤地道:“白浪江这么大,可让我好找!我从花月城一路乘船上来,因担心你的安危,都没个坐下的时候!那船夫不信这湖里有人,我废了整整一两银子才说服他找到你呢!”
      谭休明也坐下来,问她道:“贤侄女,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等你?”
      “你打的好哑迷!寸山向左,莫不是寻字?与你相对,不就是我嘛,不车不马便是舟,口贯一剑即为中,你说你那封信是不是写给我的?”岑微瞪着他。
      谭休明听了,哈哈大笑。
      这时那艄公在外面已经煮好了茶水,正要拿进来,谭休明停了笑,让艄公舣舟近岸,示意岑微上岸再说。
      即上岸,告别艄公,进城没多久,远远瞧见前方挑出一面金字布招子,一座明净整洁的酒楼隐在浓荫里。谭休明携岑微进店,小二引他们到二楼角落里坐下。
      这家店客人稀少,环境清幽。小二端上一盅清酒和几盘小炒,道声客人慢用有事就叫便下了楼。岑微举箸倾杯不停,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谭休明一面往她碗里夹菜,一面低声问她道:“这城里的盗窃案,你看如何?”
      岑微咽下一大口菜,皱眉觑他道:“如何?你自己不是写出来了?问我做甚?”
      见他依旧迷惑不解的样子,岑微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每隔一段时间才作案一次?照理说城中大小酒宴每日都有,这人却择时作案,原因何在?”
      谭休明道:“这个问题我也很奇怪,难道是他只在嫁娶丧葬这种人多的大日子里才会作案?”
      岑微摇头道:“问题不在那儿,你重申一遍几起案子的作案时间!”
      “我想想...是六月廿六...七月...七月初八、七月十五、七月十九。”谭休明回忆道。
      岑微不语,脸上现出嘲弄的表情。
      谭休明皱眉重复道:“六月廿六...七月初八...七月十五...七月十九...七月十九...”
      电光火石间,他的思绪被照得雪亮,一下便抓住了一团乱麻里的线头,他激动地用筷子敲着瓷碗的边沿:“原来这家伙是个十旬休假的公差!”
      酒过数巡,已是换过一批乐伎和舞姬,清歌和着妙舞演绎出动人的乐章。叶珍还顾四周,众人酡颜醉态,目色迷离:文臣与艳姬起舞,将军与乐姬同歌。皇帝乐极,伸袖一扫,桌上杯盘堕地,他趔趄着爬上黑漆描金的长桌,手舞足蹈地击掌助兴。叶珍长吁一口气,如果不是前年有为大臣在新年晚宴上酒酣失智,得意忘形,把她当做舞姬取乐,让盛怒的皇帝当即下令将此人斩首,众大臣也不会在如此欢乐的气氛中把她作透明人看待。
      世子在这样的场合里总是随和优雅的,他虽不拒绝任何一位大臣的相酌,可愿与他同饮之人实在寥寥无几,他的身份实在特殊:他是中洲的世子,又是南诏的囚徒;他既尊贵,又卑贱;他与贵戚无血缘的牵系,与文臣无同僚的友谊,与武将有敌国的仇恨;他从未被邀请参加过任何一位宾客们私下的宴饮。叶珍觉得,他和她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孤独,在这种场合下,又是一样的清醒。
      清月殿的西廊尽头处有一道月门,过月门步入一条花木掩映的幽邃石径,迎面便是一座玲珑雅致的台榭;台榭四周是莲池兰沼,秋夜的清风送来阵阵荷香与兰馨,能让人醒酒解疲,怡悦心胸。
      步行转过此台,再穿过一道月门,豁然开朗,一条青石路横在面前,此路是通往西宫的必经之途;步履向前,偶见两三株枝叶扶疏的古槐老松。侍女提着灯,叶珍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她的一汪心湖盈满了甜蜜的情愫,泛起一层层爱恋的涟漪,早已将恐惧、后果的暗流溢出波心之外了。
      西宫因一场大火废弃多年,黑洞洞的殿宇里,梁柱歪斜倾颓,红砖也已褪色。叶珍记得小时候所见的西宫有广阔雄伟的大殿,金碧辉煌的门庭。如今却只有喧嚣的鸦鹊在此栖止盘旋,把提灯的侍女惊得肌肤起栗。
      叶珍听说前些年,有一些宫女思家情切,或是受了妃嫔主子侮辱捶楚,一时想不通,便会在深夜跑来西宫,用一条白绫结束年轻痛苦的生命;她记得以前是没有这么多鸦鹊的,如今黑压压的一片,莫非真如老嬷嬷所说,那些死去的宫女们怨愤太深,未得度脱,化身为鸟,被西宫这所牢笼拘禁住魂灵,终不得归?如若不然,为何她每走几步,总有鸟儿从她头顶掠过,似与她相识的模样?深宫高墙里的一切草木鸟兽都有人的影子,这是叶珍生活的地方,是她害怕又不能离开的家。
      西宫的后苑只有一条碎石砌路可以到达,此处另有一番幽胜,素月流光,繁星闪烁。叶珍等了一会儿,身后响起镇定从容的脚步声,她稳住慌乱的心神,命提灯的侍女守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叶珍转过身,抬头直视着来人渐渐走近:他周身渡着一层银光,越发显得清俊出尘,卓荦不凡。倘若她的地位不是如此显赫,必会自惭形秽。可是,终究是他的风度太过温雅,倒像是他偶然兴起,来此观月赏景,而非与她幽会。幽会,这个羞涩又美好的词语勾起了那么多的风花雪月,引得她稍稍平复下来的心绪重又悸动不已。当她遐思远外心曲缠绵的时候,那人已走到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立定,他朝叶珍行礼道:“微臣来迟,参见公主,不知公主命臣前来,所谓何事?”
      “这不是命令。”叶珍答非所问。
      那人低着头,并未看她。
      “抬起头。”话脱出口,她意识到这对于他来说,一定又是另一个命令。
      “是。”果然他如臣子一般回答道。
      叶珍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她不知道如何能得到他的一丝亲近,她向前几步,拉进和他的距离,这下,他们目光相对,距离触手可及,至少不再是“臣下”,而是如“朋友”般亲近了。沉默半晌,叶珍开口问他道:“你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他答。
      “那么,你还会再回南诏吗?”叶珍执拗地望着他,期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公主说笑,微臣故土本是中州,于南诏如何称得上一个回字?”
      “你的意思是,我们便无再见之日了?”叶珍语带幽怨。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举头望着那轮皎皎的素魄,用他那特有的,如溪水淌过石滩般清清泠泠的声音说道:“微臣见月思南诏,公主亦可见月而思微臣。”
      叶珍沉默半晌,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细致的荷包。
      “这里面...有我求来的一道平安符,能保世子顺利无虞到达中洲...”叶珍脸带羞涩。
      “谢公主厚爱,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
      “收下吧。”叶珍执拗地伸着手。
      “谨遵公主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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