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伟人》散刀

2、第2章

　　杨明朗的出现再次活跃了气氛，当年的不良高中生尽管不良，岁月还是给他留下了点东西，比如格外热烈的招呼声。

　　杨明朗无语地低声骂了一句，笑着掰开勒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和同学插科打诨间目光假装随意一瞥，看到杨祈正安慰似的拍了拍张筱肩膀。

　　杨明朗问身边人：“我坐哪？”

　　“坐你哥旁边？”

　　杨明朗点点头，忽略旁边“你这还不是想坐哪坐哪”的调侃，“那我就坐我哥旁边。”

　　话说完，大家拖着屁股底下的凳子挪，最后杨祈右边空出来一段。

　　右边空出来是因为，左边坐着张筱，而张筱当时像没听到一样，伸手拿过茶杯给自己和杨祈各倒了一杯水，坐着一动不动。

　　空档里有人塞了把椅子，杨祈从左边绕过去，坐下来身体前倾向左后转。

　　“好久不见啊。”杨明朗看着张筱。

　　不待有人回答，旋即目光移至杨祈，“好久不见。”

　　杨祈靠在椅背上，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回答：“好久不见。”

　　胀到要崩裂的气球突然泄气，杨祈也靠上椅背，“真能装。”

　　大家没来得及插上嘴，被吊起的八卦心接着散去——只是前半部分这两兄弟的话怎么听怎么像关系不好，原来是装的。

　　张筱也终于转头看杨明朗。

　　杨明朗对她微笑了笑，张筱心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面上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

　　“来吧，”班长发话，“杨祈罚了三杯你也跑不了。”

　　“三杯是瞧不起杨明朗！”

　　当年那群狐朋狗友有人带头喊了声，就有人附和。

　　“谁敢瞧不起杨明朗。”

　　“超级加倍~”

　　杨明朗拆了杯子，自己给满上，站起来先向大家敬了一杯：“来晚了。”

　　第二杯的时候说：“路上实在是他妈的太堵了。”

　　第三杯是：“新年快乐！”

　　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了。

　　“还真加倍啊！”

　　杨明朗笑骂：“滚。”

　　“你们先玩，我跟我哥说两句。”

　　杨明朗坐下来，说什么呢，他想。

　　想说的无从开口，不想说的无需开口，于是最终还是要说的人是他，沉默的人也是他。

　　杨祈拿过杨明朗手边剩的不多点酒倒进自己杯，主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问完像是意识到什么，笑了笑。

　　“就今天。”杨明朗喝了口酒，“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

　　杨祈回来的时候，杨明朗不在家，所以他们才没碰面。

　　杨明朗来的时候已经是饭局后半段。

　　当时还算清醒的赵清已经有了醉酒迹象，对着身边的胡林远絮絮叨叨，口齿不清像密语一样，胡林远倒是毫无障碍，有一句接一句，不过同样口齿不清。

　　喝酒豪横的男生凑在一块拼酒，劝酒的人步步紧逼，攥着酒瓶非要给人满上，被劝的人死死按着杯口，坚持这是最后一杯。

　　酒和饮料能在一起而又不掺着喝的是慢悠悠聊天的女生，张筱混在其中，听大家聊那些众所周知的八卦。

　　同学聚会，不为吃饭，只为见一面。当然见面也不为什么，对于一起青春过的人，见面本身就是它的意义。

　　至于在饭桌上感动、遗憾或者尴尬，是气氛和个人的事。

　　杨祈和杨明朗就是典型。

　　周围喧哗吵闹，只有他们两个像被按下静音键，明明随便加入一组同学就能避免陷入这种境地，但就是谁都没有动。

　　像这样无话可说就不说，曾经是杨明朗是最不能忍受杨祈的缺点之一，如今他却最感激。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坦诚过了。

　　谁也不知道，高考结束后到现在他们大学毕业一年后的五年里，杨明朗正经跟杨祈见面的次数不比他们多。

　　那个暑假很混乱，先是蒋树东去世，后又杨祈最终决定搬回北京。

　　再之后，杨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不声不响联系了他的专业主任，问实验室是否需要帮忙的学生，表达了自己想提前到校的想法。

　　得到肯定答复是一周后，杨祈告诉赵慧娟和杨明朗，然后用了两天整理东西。

　　实际上杨明朗觉得他并不需要整理什么，完全可以直接走。

　　杨祈走得不直接却很彻底，那一整年都没有回来过。

　　杨明朗清楚自己在他不回来的原因里占了多大比重，离得远了他居然也能体会杨祈的部分心情。所以那年他听赵慧娟说杨祈不回来过年的时候，并不惊讶。

　　父亲去世，重组家庭里另外两个人并无血缘关系，其中的弟弟还对自己图谋不轨，曾经的温情或许不再，饶是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比杨祈做得更好。

　　但是大年三十，赵慧娟坐在杨明朗对面，对着一大桌子菜掩面哭泣，她并没有责怪杨祈，只是心疼，还有自责。

　　继母难做，而赵慧娟是个可以在成绩单上被评优的继母。

　　优秀的继母在大年夜哭得一塌糊涂，心疼和亲生儿子并无二致的杨祈。

　　那一瞬间，杨明朗突然明白了杨祈，明白了他以为是错觉的那些若即若离。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努力像之前一样没心没肺，好歹安抚好了她的情绪。

　　等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赵慧娟早已回房间睡着，杨明朗独自在客厅醒过神。

　　他摸过手机，拔着一个电话去了阳台。

　　几声震动过去，杨明朗静静等，即将自动挂断的时候，对方终于接起。

　　冬天空气干燥，吸一口呛得鼻酸。

　　“哥。”

　　对方没有应。

　　“妈今天想你想得哭。”

　　烟花爆竹被禁好几年，春节的深夜和平常一样安静，杨明朗无法把听不到想听的声音归咎于团聚的日子太热闹。

　　他们家明明一室冷清。

　　“哥。”

　　杨明朗又叫了一声，声音颤抖。

　　几秒后，杨明朗对着最终被挂断的电话哭出声。

　　这通电话并没有对杨祈产生什么影响。

　　杨祈仍旧和平常一样给赵慧娟报备自己的生活现状，当下那刻事无巨细都会分享，并不别扭。只是赵慧娟很难问出什么，因为在那之前杨祈总会表示他一切都好，只是忙，忙，所以回不去。

　　杨明朗偶尔会恍惚，怀疑自己根本没有拨出那个电话，那场深夜的嚎哭不过是他说不出口的悔意缠成的梦魇。好在悔意不够真诚，所以没有吵醒任何人。

　　杨祈大概给自己定了什么期限，第二年开始他的假期和正常大学生终于同步。

　　由于学校差异，杨祈暑假总比杨明朗早几天，这几天杨祈会回来陪赵慧娟，而等杨明朗放假的时候，他就又走了。寒假就只有过年回来。

　　杨明朗也只有过年能见他一面。

　　这四年，杨祈都是这样过的。

　　神奇的是，赵慧娟从未发觉他们之间的异常，过年见面，杨祈能像很久之前一样，和他玩笑。

　　杨明朗甚至想自欺欺人，想那些疏离是他的尽力，在赵慧娟面前这些不得已的亲近才是以此为借口的他的真心。如果他没有见过杨祈一个人在阳台上疲惫抽烟的背影，他真的可以。

　　杨明朗盯着桌面上虚空的某个方向，感受这一刻真诚的杨祈——同他无话可说，不必虚情假意，弟弟是弟弟，可是他不想在意。

　　突然酒杯被碰，摩挲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杨祈回神，始作俑者却不看他，只低声说一句新年快乐，偏头干了那杯。

　　隔壁几个当初一起逃课的同学正回忆往昔张扬岁月，杨明朗耳朵捕捉到自己名字，端着酒杯逃过去。他喝得不多，步伐却比醉酒的人还凌乱，无暇顾及撞上椅背一角，只想知道杨祈当初逃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慌不择路。

　　他的逃亡路上至少来得及带上一只酒杯，虽然并未盛进祝福，总算可以借力。

　　杨祈你呢，杨明朗想，你什么也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