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伟人》散刀

21、第21章

　　那一年，杨祈去了北京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起初爷爷奶奶还会问他学校生活和之后的打算，只是杨祈一开口说话，杨婉就不耐地叹气。

　　最后，一顿所谓的团圆饭，围在桌上的几人吃得都默不作声，和杨祈记忆中小时候过的年一模一样。

　　晚饭后，他独自一个人出了门，沿着大街走走停停，寻找一种他和杨明朗在单元门口放鞭炮时候的那种味道。只是可惜，到处都没有，倒是都是人。

　　杨祈环顾四周，找了个人少的边角走过去，给赵慧娟打电话拜年，但是一开口只说了句祝福就哑声，只能匆匆挂掉电话，解释是周围人太多，信号又不好。

　　赵慧娟接着给他打了回来，他听得到赵慧娟，赵慧娟听不到他。

　　听不到声音的赵慧娟以为自己信号还是不好，接连喂了几声问儿子听得到吗，然后听到了杨祈压抑的呼吸声。

　　杨祈并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流泪，更不想破坏街上热闹欢腾的氛围，他只是深深地呼吸。

　　到处都是人，尽管已经结束的这一年里总是有诸多遗憾，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都仍对明年满怀期待。

　　只有他想念着已经去世的蒋树东，和回不去的家，在拥挤的人潮里，像一个怪物，但无处遁逃。

　　“新年快乐小祈，吃过饭了吗？”

　　杨祈静了一会，说：“吃过了。新年快乐，妈。”

　　“那就好，你在哪呢，听起来很吵。”

　　“在街上。”

　　“街上？”赵慧娟有点愣住了，“出去玩啊？”

　　“嗯，走走。”

　　“好好……玩吧。”

　　杨祈没有说话，沉默回应，却也没有挂掉电话。

　　最后是赵慧娟说：“挂了吧。”

　　杨祈才“嗯”了一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祈终于准备回去的时候，发现在外面的人好像更多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原来已经快要十二点。这意味着他再走几分钟，马上就能在人群中过去这个年。

　　杨祈决定慢慢走一段。

　　刚往回走了几米远，杨祈的手机再次有来电。他边走边接，对面却不是老人的声音。

　　杨婉一本正经的语气跟机器人没有什么区：“杨家不允许夜不归宿。”

　　她这种紧绷绷的状态跟杨祈的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身前身后的人在倒数计时的最后时刻，掏出手机给别人送祝福。

　　手机对面也许是家人，朋友，爱人或者同学，甚至有可能是同事和客户，无论是谁，总归有值得他们寄出真心祝福的理由，总归不会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这个气氛。

　　十二点，新年快乐的声音在他周围此起彼伏，有几个人路过杨祈发现他在打电话，还对着杨祈喊着祝福了一下。

　　杨祈笑着回了声谢谢，然后对杨婉说：“那怎么办，我就是要夜不归宿，杨家有家规吗？”

　　杨婉嗤笑一声，“你也配？”

　　“我不配。”杨祈轻声接了下去，“要不你杀了我？”

　　这句话的危害比杨祈想象中大，杨婉声调陡然拔高，不再是机器人一般的公事公办，却也不像一个正常人能发出的。

　　“你是不是有病！！”

　　之后是尖锐刺耳的尖叫。

　　在这尖叫声背后，混着旁人的安抚和迁就。随时杨祈的奶奶接过了电话，说：“你先回来。”

　　杨祈回去的时候，杨婉正在砸东西，家里的阿姨和护工围在她身边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她砸累了，他们才趁她不注意摁住她，给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爷爷从杨婉的房间里出来，见杨祈还在客厅里坐着，他坐到对面。

　　紧随其后，他的奶奶也走过来在爷爷旁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就不能顺着你妈点？”

　　杨祈抬头看她。

　　当初他们说服赵慧娟劝他回来的时候，杨婉并没有好转，他们只是想骗他过来，没想过后果。

　　现在杨婉再次病发，理所当然的，他就又成了刺激她病情的元凶。

　　杨祈说：“我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也是这个结果。”

　　“你也知道你妈的病不是一时的，这么多年我们也在努力。小时候你对我们有埋怨，我们理解，但是现在你长大了，很多事你也该明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们一家人一起努力，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杨祈没有回应，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爷爷终于出声，他也叫他小祈，他说小祈，“我明白你在济南呆了很多年，对济南有感情，但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

　　杨祈笑了一下，就一下，然后自嘲现状：“我们在一起过年，现在十二点多，大年三十已经过了，我们还在讨论是不是一家人。”

　　他反问：“什么事不简单？什么事又不困难？”

　　一动不动看着两位老人的眼睛，他继续问：“是忘记我妈虐待我不简单，接受我妈是个精神病患者不困难吗？”

　　“没有养育之情也有生育之恩！”奶奶红着眼，不无委屈地控诉，“你就只记得那些不好的吗！”

　　爷爷的手一颤，“原来你这么恨我们。”

　　“原本是不恨的。”杨祈轻声说，“明明我在济南过得很好……”

　　夜已经深了，世界已经开始安睡，他们的清算却才刚刚开始。

　　他的奶奶痛心疾首，“那是以前，你爸爸去世之后呢？你跟他们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保证以后还能跟从前一样啊？啊？”

　　杨祈不理解，几次想要开口又闭嘴，最后忍不住说：“好，我们有血缘关系，我叫你们爷爷奶奶，可是你们见到我真的开心吗？就像今天，我妈这个样子，你们也还是觉得我在这里更合适吗？还是觉得这样的一家人要更幸福吗？”

　　“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从我出生到他们离婚，不是适应了这么多年吗，结果还是那样。”

　　“可是……”

　　“好。”爷爷打断两个人，“既然这样，过完今年，你自己决定。”

　　“但是，杨祈，”老人的声音比记忆中浑浊了太多，“血缘是你割舍不掉的。”

　　“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割舍什么。”

　　说完，杨祈莫名想起，他和蒋树东离开的时候，老人抚摸着他的后脑勺，那不舍不忍的神情。那时候他的声音还很爽朗，慈爱地看着他，说：“跟你爸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那时候，也是有那么一些真情的。只是一晃十几年，再多真情，也都被时间吹散了。

　　他们睡下之后，杨祈一个人又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直到手机震动，将他从空白中拉了出来。

　　“哥。”

　　话筒里的声音遥远又模糊，更像幻觉。

　　无人回应的杨明朗在电话那头哽咽，而杨祈终于确定杨明朗叫他什么之后，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不知道为什么手在抖，甚至有一种隐秘的快感———这世界不只有他一个人痛苦。

　　以及，一种更阴暗的畅快——你有想到今天吗，杨明朗。

　　只是一刹那，刹那之后，杨祈重新开始想要放弃自己。

　　在那之前，他再次拨出了赵慧娟的电话。

　　已经凌晨，按照赵慧娟的作息，他不抱什么希望。

　　所以电话接通的时候，他没有反应过来，意识到赵慧娟在一遍遍地叫他，他才模模糊糊地开口。

　　“嗯没事，就是……”

　　再也说不出口了。

　　赵慧娟几乎同时哭出来，她问你是不是想家了儿子。

　　杨祈缓慢地摇头，哽咽着，“太难了。”

　　他好像一直长途跋涉而没有归途的旅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回头，或者在哪里停留。

　　蒋树东已经去世了，一路从北京牵到济南的那只手已经不在了。

　　“你回家。”赵慧娟哭着说，“你回家杨祈，妈和你在一块。”

　　杨祈崩溃地用手捂住脸，泪从指缝里落下来。

　　那一刻他不再是任人打骂的罪魁祸首，也不是蒋树东去世后就无家可归的弃儿，

　　所以，谁要他答应过什么吗？原来是也有人走向他一起守护着什么。

　　世间最真挚的爱和恨他都体会过了。尽管他不肯承认恨，也拒绝面对一部分爱。

　　所以杨明朗，杨祈想，杨明朗你不能怪我。

　　谁没有错，谁没有愧，谁不是站在岸边望着海面，永远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