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雷雨 ...

  •   赫尔曼爱不释手地把玩那颗丘比特切工的钻石,他深谙珠宝的品鉴之道,正如对美人和烟酒。别以为那帮人的遭遇会让马肯森中校心事重重,他的同情不是作假,当然。但他是个天生的享乐主义者,不过片刻就把忧虑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他春风得意,迫不及待地想向情人炫耀。
      他顺着一溜冬紫罗兰走到熟悉的茜纱窗下,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男欢女爱的喘息声。
      赫尔曼愣在了原地。他给自己点了一只雪茄,大脑飞快地转动:“难道三号和她的前任和好了?”
      “算了,那我也别闲着,去找五号吧。”他粲然一笑,溜溜达达到另一条街。
      忽然,一只全身乌黑,油光水滑的黑猫从房梁上跳下来,朝他龇牙咧嘴。
      赫尔曼放慢了脚步:“等等,这个恋爱,我是非谈不可吗?”
      “啧,小东西,”他伸手掐灭雪茄:“惹到我不是你有多厉害,而是我很好惹。”他刚想开溜,转身时一个黑发蓝眼的军官从他身边刷地走过,带起一阵微风。
      走路向来目不斜视的费因茨没有看见他,“咪咪”地唤了两声,清酒般醇熟的声线冷淡中别有番宠溺味道,还蹲下来摸了摸猫咪的头:“饿了吗?”黑猫粗噶难听的声音瞬间娇润起来,昂着脑袋努力迎合他的手。
      赫尔曼颤抖地问:“丧彪,他为什么叫你咪咪?”他幽幽地居高临下看着挚友,委屈极了:“你为什么理它不理我?“”赫尔曼?“费因茨抬起头,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今天不女装了?”“我才没有天天穿女装!”赫尔曼理直气壮地辩驳:“我只在二四六穿,今天是星期一。”
      费因茨忍俊不禁。清亮的笑声和他本身阴郁燃烧的美感形成极强的冲击力,像一朵冲出熔炉的雪花。赫尔曼却心灰意冷:“你笑什么?”嘤!他居然嘲笑他?“我只是见到你很高兴,”费因茨轻轻抓起他的手,郑重地说:“你不明白,赫尔曼,我每次见到你和尤利安都很高兴。”“好吧,”赫尔曼的注意力早转向了他手里的饭盒,咽了咽口水:“里面是什么?”“我母亲做的牛肉干。”“给我尝尝咱妈的手艺。”“就是难吃我才给它的,”费因茨拿起两三根肉干放到乖乖蹲好,眼睛扩得又大又圆的猫咪面前:“芙罗拉很喜欢它,它有时饿了会主动去我们家串门。我们还带它看过医生,你敢相信吗?这小家伙有二十岁了。”
      怪不得费因茨会来喂它,是怜惜怀孕的爱妻,赫尔曼想,只有与她相关的事物,他才会有无尽的耐心和这般悱恻深邃的眼神。他看看自己的朋友,眼里是坦荡磊落的羡慕。
      等猫小口小口地吃完,费因茨直起腰,想再给它拿几根,发现赫尔曼不知何时将整盒牛肉干吃得干干净净,还妖娆地朝他和猫嗤笑一声:“哥哥,妹妹不小心吃完了,姐姐不会介意吧?”“…你差不多行了。”别太不当个人了。
      “!!那是什么?”“嗯?”费因茨奇怪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维生素片。”“我来两片。”“…一天只能吃一片。”“我明天不吃。”“……”费因茨拗不过他,最终赫尔曼不仅如愿以偿,还像一只大型金毛寻回猎犬一样敏锐地嗅出了他身上剩下的三片口香糖。“你小时候到底过得什么日子?”费因茨有些无奈:“你老也不愿告诉我们。”“都过去了,亲爱的。”赫尔曼不甚着意,心满意足地舔舔手指。“记得晚上来吃饭,”朋友认真叮嘱道:“我给你做烤乳猪,还有尤利安喜欢的红酒炖牛肉。你们从法国回来后都瘦了。”
      ——他明明重了五斤。驻守塞纳河的那些日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奶油蛋糕和鹅肝酱。再说了,一个法国主妇抵得上四五个德国厨子。赫尔曼心虚地转移话题:“他去哪儿了?”“他去搜查奥古斯丁街。”“为什么?”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刚刚自己许下的诺言。
      那层温柔的轻纱荡然无存,费因茨的眼中闪过深恶痛绝的憎恨:“去清理那帮不愿搬进聚集区的猪猡。”
      “它是你的?”尤利安问,用手轻轻拭去琴盖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有几分不悦:“我真没想到有人这样对待蓓森朵芙。让它躺在客厅里吃灰,却不许它歌唱。”“这不是我的,”艾希礼尽管害怕地腿肚打颤,却依然不卑不亢:“它属于我哥哥,艾兰迪.瓜尔迪,他生前是举世闻名的钢琴家。”
      房间门大打开,他的余光瞥见了横呈在门口,后脑勺染血的邻居太太,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除了他外没人配弹。不是每人都能驾驭一架好琴的,长官。”
      “我之前错过了他的演奏会。不过这算不上一件憾事。”艾希礼感觉到,这名清冷矜贵的军官明显来了兴致,尤利安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发表见解:“在我看来,艾兰迪生前对《钟》的演绎相当糟糕,他的高速轮指并不流畅,右手八度和弦和左手八度远距离大跳也存在多次错误。”
      “没有人能在那一段不犯错,”艾希礼为兄长据理力争道:“就像不能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尤利安在钢琴前坐下:“这并非难事。”
      密集的枪声穿过厚重的墙壁,在曲折的楼梯,昏暗的走廊上回荡,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男人的哀求和士兵的咆哮。“您不能上去了,”中尉谦卑地阻拦: “德尔维少校带领人正在清理这栋大楼,我们的人会误伤您的。”“…你们在市区杀人?”
      施密特微微有些羞赧,靴跟相磕行礼:“我们是奉领袖的命令。”一具女人的尸体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下,中尉敏捷地闪身到一边,转头厉声呵斥粗心的手下。
      “人命关天。”赫尔曼的脸上是罕见的迷茫之色:“人怎么能死得像条狗一样呢?”
      施密特正要开口,但就在此刻,枪声减弱的间隙,一段美妙的仙乐从三楼的房间飘了出来,它晶莹地如同玻璃,又光滑地仿佛丝带,像一条从天而降的河流,横亘在人的心间。
      沉闷急促的脚步声是伴奏的鼓点。接着,许是又打开了一扇门,士兵接着扫射起来。琴声被湮没了片刻,但旋即汇成了飞流直下的瀑布,势不可挡的洪流,古代国王的城墙上唤醒曙光的十二个宫廷钟,和杂乱无章的枪声交响。
      壮丽辉煌的火山喷发和被火山灰埋葬的庞贝古城,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疫病流行的贫民窟,精美绝伦的教堂尖顶和受难的耶稣,高台上的罗马公民和斗兽场里的奴隶,它描绘了一个多荒诞的时代啊,艺术在被堆叠起来的尸体上放声大笑。
      尤利安的神情是始终如一的冷静,演奏行云流水,指法完美无瑕,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合上琴盖,仔细放下防尘布。
      他无声地看了艾希礼一眼,那一眼绝不是凡人的骄矜,意思是:瞧,不是什么难事。那是神的傲慢,神的眼神,他生来在高山之巅俯视众生。被押走的艾希礼久久没回过神。
      赫尔曼浑身发冷,那不是深秋的萧瑟,而是骨子里的寒。他忘了自己是来找尤利安的了,事实上,他忘了他,也忘了费因茨,他撇下中尉,向一个地方狂奔而去。
      克莱曼。现在他唯一想到的人只有克莱曼。他上次去见他是在三年前,尽管对方已经是个双鬓斑白的老人,但在赫尔曼的眼中,他依然是那个脊背宽厚,向他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又把他从监狱里背出来的父亲般伟岸的男人。
      赫尔曼也忘记了开车,像个孩子般跌跌撞撞地跑着,坚信双腿才能带他到达想去的远方。上涌的热血缓解了那致命的孤独感,他停下来稍稍喘息,终于看见了被暮光模糊的山峦。他可以和克莱曼一起穿过那片柑橘林和柠檬树,到林木深处的礼拜堂里坐坐。克莱曼不是这所孤儿院的院长,他就是孤儿院本身,他收留一切漂泊流浪的灵魂。他是高塔,是庇护所,他能解答他的一切困惑。
      靠近大门时,赫尔曼感到了一阵胆怯,没来由地心慌。
      没有孩子们的欢叫。他慢慢上前,发现门上锈迹斑斑,苔痕满身,玫瑰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和满地无人收拾,一般鲜红一半腐败糜烂的花瓣。
      整座孤儿院已经人走屋空多时。柑橘林和柠檬树被砍伐殆尽,留下高一截低一截的树桩。
      赫尔曼走进去,疲惫不堪地扶着长椅坐下,油漆大半剥落殆尽,露出苍白的山毛榉树皮,等着余晖一点点淡去。
      夜的脚步来临,一弯镰刀形的月亮在淡蓝色的天穹现出雏形,昏昧的夜色下,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扭曲痛苦的□□,整个人痉挛着扑倒在了长椅上。
      那喷薄而出的话语没有实际的意义,只是良知对恶的抗议,善对暴行的排斥,还有被爱的渴望和被抛弃的恐惧,圆舞曲般华丽的声音透出最深沉的绝望,他又成了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
      后半夜时落下了雨。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夜空,月亮逃遁,群星隐形,两步远外就是避身的长廊,赫尔曼却没有动,任由雨水浇在身上,浇熄人间的罪恶。天空像一条魔龙,吞云吐雾,喷出雷霆的轰鸣,摇撼群山大地。
      一道闪电就落在近旁,雪亮的光芒照亮了赫尔曼的脸庞,但他没有反应。他睡着了。

      唤醒他的是清晨的鸟鸣。山雀交颈私语,诉说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蜷缩在长椅上的赫尔曼睁开眼,浑身冰冷湿透,一轮红日沿着山脊线爬升,将欲燃的朝晖布散在青山绿野上。
      原先被寂静黑暗的果林拱围的礼拜堂沐浴在太阳的神光中。依然是巴洛克式的精致与羞怯,神像被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狭小的讲台,一把小提琴静静横躺其上。
      目光接触的瞬间,赫尔曼屏住了呼吸,一步步挪至跟前。是斯特拉迪瓦里,从巴洛克时期就流传下来的精品,克莱曼家族的珍藏。没有人会遗忘这件价值连城的乐器,唯一的解释只有克莱曼有意留给了他。
      那是1918年的冬天,他刚刚来到这所孤儿院,因为年龄难以融入那群孩子们中间,克莱曼把他叫到办公室,从玻璃橱窗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这把小提琴,虽然他拿到手两分钟便不慎用琴弓磕出了一个不雅观的涡旋。院长眉头都没有皱一皱,笑眯眯地教他演奏一首旋律简单的歌,作为圣诞节目。
      那不是寻常的圣诞歌,乐声飘渺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雪国,羽翼洁白的天使在云中漫步,鲸鱼从深海浮出,游过人们的梦境和银河。那年的圣诞夜他在台上演奏,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放歌,这一幕他记了很多年,至今都历历在目。
      后来他再一次路过克莱曼的办公室,偶然窥见院长抱着琴心疼得长吁短叹。就像现在这样,太阳爬上了梢头,阳光透过蓝色的琉璃,撒在了琴弦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