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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侮人者,人侮之 ...

  •   赵蘅几乎要被气笑了,看着他,点点头,刚刚动摇的一点看法马上又打个粉碎。

      “你真是唯恐别人对你产生一点好印象。”

      傅玉行微微俯下身,轻声细语的,语气却讥诮,“我为什么要让你对我有好印象,你以为自己是谁?别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大嫂。”

      她眼看着他嚣张地走了。

      忽然,赵蘅扬声问道:“你那么关心你大哥,平日里为什么就不愿让他少操一点心。”

      傅玉行的回答是头也不回,走过八角桌的时候,用折扇划过碗边,轻轻一挑,把药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

      薛总管陪赵蘅去重新开了药,二人沿着长街一路回家,薛总管就一路忍不住感慨。

      “二少爷确实是从小就颖悟过人的,不论是药理也好,读书治学也好。三岁识经,五岁读药方典籍,后来老爷还特意请了一位太学退下的先生教导两位少爷,不出两年,二少爷对诗就已经不让先生了,连大少爷也比不过他。”

      薛管家看着兄弟俩长大,细数起来也十分引以为豪,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唉,不过先生那时也说,二少爷少年天才,又顺遂太过,恐怕慧极自伤啊。”

      赵蘅听着,觉得那位先生真是慧眼如炬,还想着先生怎么没多教训教训他,“后来呢?”

      “后来先生就被他气病了,第三年就告辞还乡。”

      “……”傅玉行此人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假如他是一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么旁人尽可以从道德和学问上碾压他,放心大胆地在心里鄙夷他,可他那确实少见的天赋和才学,又让人有种一拳落在棉花上的局促感。

      曾经有个读书人就是如此。那时一群帮闲食客在客栈内一见傅玉行上楼,便马上簇拥过去,有的跪在地上抱他的腰抓他的手,有的求他身上的玉佩,有的求他施舍一顿茶饭,花言巧语哄哄闹闹,尽是些谄媚之词。

      人群外有个青衿打扮的读书人,原本正朝着傅玉行那边楼梯的位置坐着,看得满脸不齿。他索性扭过头不看,口中愤愤地说了一句:“难矣哉!难矣哉!”

      他并没有压低声音,觉得这样一帮膏梁纨袴,哪怕听到了,也听不懂他的话。

      哪想到傅玉行在人群中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声。

      “阁下的意思,是想说我们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呢,还是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呢。”

      其他帮闲和食客都停了,一时间都注目过来。读书人暗下诧异,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还熟记儒经,脱口就来。

      但他也并未收起骄傲的模样和心中的鄙弃,并不正眼看傅玉行,只是拖长了音调,夷然道:“我并非针对你,只是对如今这世道有些不满罢了。所谓君子,应修道立德,高风劲节。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是可耻!可眼看如今,尽是一群势利小人,有一点蝇头微利,就蜂拥而上,低三下四,阿谀逢迎,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他虽然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旁边的献媚之徒,其实敲打的又是中间被献媚的那个。傅玉行如何听不出来?

      但玉行还未说什么,他身边那些帮闲已听不下去了,马上横眉竖目地骂了起来:“呸!什么狗东西,在这里放你的狗屁!爷们儿还轮得着你教训?”

      “我认得他了,他不是郎当巷里那个姓莫的酸秀才吗?听说十几岁时中过一次童试,那之后就再没有中过名了。”

      “哈,是他!都是个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了,还是年年读,回回考,总也应不上,既不会耕田,也没有点做生意的营生,在土地庙里替人家抄几页书,是最不中用的货了!倒来这里管起闲事,哼,秤钩子挂腚上,你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这帮人本就是耍嘴皮子生意的,骂起来夹枪带棒,恶毒之极。店里其他人也都跟着笑。

      莫秀才涨红了脸,争辩道:“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你们这些俗人,哪里懂得君子固穷的道理……我读书……又不是为功名富贵,所谓,所谓‘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傅玉行似笑非笑地打断他:“哦,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的富贵都是用旁门歪道得到的,而阁下清贫至今,是因为你安贫乐道?”

      莫秀才一愣,也知掉进他陷阱,只能勉强反驳:“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想了想,又补道:“你既然也读过些书,也该知道些道理: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生过,则必自亡。无论是以富贵骄人,还是以学问凌人,都非立世之道。”

      傅玉行听后淡淡笑了笑:“还以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如此自满,能够说出什么高论,到头来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眼看对方发怔,他不紧不慢道,“是,圣人的确说过,君子固穷,贵在修身。可圣人也说过,君子言出乎口结乎心。阁下口口声声以君子之道审己度人,却为何心口不一呢?”

      莫秀才已被他牵着走:“这、我,我何时心口不一了?”

      “你若安守清贫,又何必穿着这一身代表读书士人的青衿长衫,招摇世人?说到底,不也是自认高人一等吗?”

      莫秀才脸色一白。

      “今日如果是个胸无点墨的富家子弟,你便可以对其大加施教,过后获得一番大大的宽慰和痛快——有钱又如何,不过就是才学低下,仗着运气过上比一般人好的生活。而像你这样心怀高志的人却怀才不遇,说到底,都是世道不公啊。于是,你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穷困潦倒,怨天尤人。

      可假如别人有才有德,什么都有,你又该如何?你就远远避开,瑟缩在角落里,无话可说。这时候,就只能用所谓的安贫乐道、君子立德来做一点点心酸的自我宽慰罢了。把自己的无能无力粉饰成无欲无求,把阴酸嫉妒粉饰成替你着想的规劝。骗得了别人,可不要连自己都骗过了,你是真的不想要,还是根本就得不到?”

      秀才被说的受不了,声音颤抖的指着傅玉行:“你……你……侮人者,人侮之。侮人者,人侮之!”

      可随便他怎么抵抗,傅玉行只需站在那里,那份看穿一切又不予揭穿的笑意,就已经彻底瓦解掉他的自尊。

      而在场的其他人,看到傅玉行是那样锦衣玉带、家世非凡、大方舒朗、又出口锦绣,便也在心里站在了傅玉行这一方,对傅玉行的话纷纷点头,以展现自己也是一个有见地的人,仿佛也分享到了战胜、轻视别人的这一份荣耀与快感。所有人形成一种声势浩大的孤立,把秀才孤立在正确立场之外。

      然而傅玉行看不起的不仅是这个穷酸秀才,他看不起所有人。

      他目光转到那些正满脸得意怪笑的闲汉们,眼里同样是不经心的轻蔑。“这世上二等可笑的,是像他们这样毫无廉耻奴颜婢膝的人。”

      那几人猝不及防收了笑脸。

      “一等可笑的,就是假托自己无意于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之人。既不愿承认自己没用,又不甘心庸禄贫困。既放不下你读书人的腰杆,又没有什么谋生立世的本领。只要嘴上说不想要,那么反反复复的失败、本事的低下,就显得不那么刺耳。——知道更可悲的是什么吗?是连这种失败都不特别。”

      莫秀才的脸色已经彻底灰败下来,他坐在那个小小的木凳上,把自己无限再缩小、缩小。

      傅玉行转头问茶官:“这位总共吃了多少账?”

      茶官笑道:“一碗清汤面,一碟干辣椒,一小碟酒。一共四文钱。”

      傅玉行听了,笑笑:“行了,我替他付。回头不要再和他收钱了。”

      “嗨呦,哪用得着收傅二公子的四文钱呢?直接抹了就是了!”

      傅玉行独自走了,刚才那些帮闲被他羞辱了一句,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再跟。现场只留下个一败涂地一地鸡毛的读书人。

      “……”赵蘅听得心情复杂,“那,后来那个秀才怎样了?”

      薛管家也叹口气,“那人是又羞又窘,又困又恨,回去之后,竟趁夜吊死了。”

      赵蘅心中一震。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

      薛管家说这些,大约是希望赵蘅能够更了解傅玉行的秉性。他真是从小太优渥了,家世,财富,亲人,温情,容貌,天赋,才华……

      这些东西之于赵蘅,之于那个落魄的读书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得,是自卑的来源。但对傅玉行来说,是生来就有、顺理成章的东西。连和他哥哥比起来,他都那么不公平。一对兄弟,偏偏是玉止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双腿。

      只要看到他就会意识到,这样一个人一定是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想做什么都毫不费力。

      但恰恰是什么对他来说都太轻易了,所以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条素未谋面的人命,让赵蘅接下来的一路上始终说不出什么。

      “大少夫人!”

      街那头忽然听到一声高喊,只见她随身的丫鬟小春远远跑过来。

      “大少夫人,来了。来了!”小春本来说话就含混,又是一路跑一路喊,隔得远了,二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

      “小春丫头,你怎么一天到晚的净这么慌手慌脚!”才到跟前,薛管家就一脸严肃地教训她,“回头得叫你娘管管你!”

      “不要紧,”赵蘅道,“什么来了,你慢慢说。”

      小春喘定了一口气,大着嗓门道:“就是少夫人你的爹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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