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若倾宸》笙平如歌

4、第4章

　　再次遇见他，是在几日后的早晨，庄严的主图书馆门口。这是一座由多道石柱支撑而起的古典欧式建筑，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大学图书馆。

　　谢婉芷刚从正门出来沿着门前石阶一阶一阶下行，与此同时顾卿宸正从阶梯底部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眼神刚触及到对方，两人就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向上望着她，她站在原地向下看着他，对视一笑，仿佛旁若无人。数秒后，顾卿宸眸光一沉迅速躲闪开。

　　今日不知是何缘故他穿得如此正式，纯白色衬衫的袖口高高挽起，笔挺的西装裤没有一点褶皱，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颇有几分斯文败类的气质。他手里正拿着一本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与她背包中装着的那本相同。

　　这本社会学书籍里有着许多深刻尖锐的观点，她因此颇感兴趣。与初次相见时的第一印象不同，此刻他的形象已在悄然中变化，不再是饱含伤痛的富家公子，而是与她有着相同取向的同道中人。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他，“又见面了。”

　　今日的相遇是某种程度上的偶然，又是一定程度上的必然。每到空闲时间他都会来这个图书馆看书，她也如此，因此遇见她顾卿宸也没有太过惊讶。

　　“刚看完书？”他盯着她身后背着的包问道。

　　“正打算去。今日阳光正好，可不能辜负这天气，打算找个僻静处一边享受日晒一边读书。”

　　“介意同行吗？”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里暗藏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与志趣相投的人同行的话，也是一大乐趣，谢婉芷摊了摊手，“何乐而不为？”

　　不到半刻，她就找了一处就近的草坪，草坪上稀稀落落地种了许多棵粗壮绿树，树的背后是哈佛极具历史韵味的庄严红砖建筑。她在附近随意找了一棵，背靠大树，席地而坐。

　　直接坐在草坪上倒是出乎他意料，但却与她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契合。

　　在她拿出那本《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时，他有些讶异但很快平复过来，快步走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虽然此前顾卿宸也见过许多人随意地坐在草坪上，甚至躺在草坪上，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尝试。阻止他的并非严苛的家庭教育，而是在那样的教育下顾及他人目光的自己。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在这座校园里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对他的行为格外在意。

　　伴着树尖的鸟鸣，周围行人的欢声笑语，书页一页页翻了过去，两人沉浸在阅读的趣味中，没有对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这样一页又一页地读了下去。

　　从远处望去，阳光映射的光影，高低交错；树下并排而坐的男女，其乐融融，如同一幅完美的插图背景，使得路边经过的路人也禁不住拍了下来。

　　看完家庭部分的最后一页，顾卿宸将封皮轻轻盖上，生怕扰了她的清净。与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分外平静安和，他也不知为何。

　　翻页的间隙，无意看到他闭上的封皮，她轻声询问道：“树下阅读的体验如何？”

　　“阅读中还能感受自然蓬勃的生命力，浪漫随性，新奇有趣。谢谢你，让我有了这样的经历。”诚挚又不失礼貌的回答，却令她想要逗逗他。

　　她开玩笑道：“感谢我给你坐树下的勇气？”

　　那张一贯谦卑拘谨的脸上此刻却是笑逐颜开，上扬的尾音既像是肯定又像是反问，“看来方才我看起来很局促？”

　　婉芷眉飞色舞地用手指比划着，“有一点但不多。”

　　“一起吃午饭吗？”

　　像是邀请又像是提议，但却出自她之口，他一时都以为是自己听错。毕竟前不久她才刚拒绝过他的邀约。

　　此前她的行为仅仅是因为她良好的共情能力，所以才会拒绝共进晚餐，但今日不同，今日则更像是别的原因。促使她态度转变的因素是什么？那本一起在读的书？

　　他猜不透。

　　见他没有反应，谢婉芷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翻转过来，看了眼他腕表上的时间，再次重申：“到午饭时间了。”

　　只是轻微的触碰，却令他不知所措，耳根也慢慢染上一抹红。刚刚的举动算不上亲密，但对第二次见面的人来说多少有些夸张，他心不在焉地问道：“打算吃什么？”

　　“三明治配咖啡。”不算健康，但方便、快捷且节省时间，开始独居后她的午餐便经常是这样。

　　听到这个回答，顾卿宸隐隐有些不悦，转过头耐心询问，“昨晚吃的什么？”

　　“三明治。”她脱口而出，惹得自己都笑了出来，最近吃三明治的次数的确有点多。

　　“跟我来。”低沉的嗓音中掺杂些许无奈但却格外温柔。

　　本以为只是去附近的店里买三明治，却意外跟着他来到停车场，来到他的车前。阿斯顿·马丁，跑车中较为低调优雅的英伦品牌，与他倒是挺相配。

　　“挺帅！”

　　她的话仿佛带着电流，瞬间穿过他的耳膜，令他的耳垂发烫起来。

　　“什么……”他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的车。”她笑着解释道。

　　他这才注意到方才她的视线一直在车上，便先行一步走到车边，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上车吧。”

　　目的地未知，他的意图未知，她却欣然前往。前不久才刚拒绝过他的邀约，今日却主动邀请，在他看来也许很是奇怪，但这就是她，不感兴趣时礼貌拒绝，好奇时就主动出击。

　　刚坐上车，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扑面而来，这股香气似曾相识，但她实在记不得在哪里闻到过。

　　“那本书有趣吗？”他转动钥匙，慢慢启动车辆，试图寻找话题。

　　Familia（家庭）这个词，起初并不是表现现代庸人的那种脉脉温情同家庭龃龉相结合的理想；在罗马人那里，它起初甚至不是指夫妻及其子女，而只是指奴隶。Famulus的意思是一个家庭奴隶，而familia则是指属于一个人的全体奴隶。还在盖尤斯时代，familia, id est patrimonium （家庭，即遗产），就是按遗嘱传授的。这一用语是罗马人所发明，用以表示一种新的社会机体，这种机体的首长，以罗马的父权支配着妻子、子女和一定数量的奴隶，并且对他们握有生杀之权。

　　为了保证妻子的贞操，从而保证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亲，妻子便落在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了；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过是行使他的权利罢了。

　　读到此部分时，他所受到的冲击与震撼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这种父权家长制下，除了丈夫本人，妻子、子女都只是父权结构下的奴隶罢了。

　　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他的家庭结构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由于现代法律的进步，父亲掌握不了任何人的生杀之权，但他们的人生却是切实被他控制着的。

　　她回想起刚看过的片段，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认真，“其中的许多观点以及对婚姻制度的剖析都一针见血。”

　　“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一直在资助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那时，年幼的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需要资助而不能仅靠努力改变命运。是母亲告诉我，精英阶层总认为自己的成功全靠努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因为懒惰所以贫穷无能，这是一种极大的傲慢。”

　　“当我们提及如此富有却还如此努力时，潜台词不过是在说懒惰与愚蠢导致贫穷，但贫穷从不是单一的个人原因造成的，资源分配不公、结构化的不合理都会导致贫穷。努力本身从来就与所处的阶层无关，但大家努力的方向有所不同，那些深陷贫穷中的人们并非是不努力，不同的只是我们在努力追寻自我，他们在努力活着。因此我们需要摈弃傲慢，时刻保持谦卑，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在读这本书时，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在这个时代中，任何进步同时也是相对的退步，一些人的幸福和发展是通过另一些人的痛苦和受压抑而实现的。如今我才明白，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这样一群承受痛苦备受压抑的人，而这样一群人正是我们需要去帮助的。”

　　“从蒙昧时代的群婚制，到野蛮时代的对偶制，再到文明时代的一夫一妻制，女性的地位是不断下降的，男性的幸福与发展是建立在女性的痛苦与压抑上的。我对婚姻的态度正如这本书中对婚姻制度的消极态度一样，现阶段的婚姻是对女性的压迫与奴役，一夫一妻制家庭建立在丈夫的统治之上，其明显的目的就是生育确凿无疑的出自一定父亲的子女。虽然奴隶制早已被消除，但不论是文明时代的开端还是现在，一夫一妻制都只是针对妇女而不是针对男子的。”

　　“而想要争取平等的唯一方式就是参与劳动、争取权力。人性是卑劣的，远古时代的男性利用生育这一弱点限制女性饮食，将女人踩在脚底；当今时代的男人又怎会主动让渡权力，女性的权益要靠女性自己去争取，而不是指望男人的怜悯与同情。也许男性群体中存在极少数为女性权益发声的人，但这种人终究是小部分，影响不了大环境。女性更需要的是越来越多觉醒的女性，个体的力量是渺小的，但群体的力量是无穷的。”

　　她自由表达着自己的态度与意见，毫不顾忌他的男性身份。她始终相信，无论是怎样一段关系，三观不同都是走不远的。既然他问起，她也不如大方告诉他自己的态度，要是他无法理解和接受，她也无法与他建立任何一段长久的关系。

　　他安静地开着车，时不时点个头示意她继续，像是在认真倾听，并不急着反驳她的意见。他的态度与她过去接触过的男性太不相同，令她一时有些恍惚。若是那些男性，她还没说上几句定是会被打断的，他们总是自大地认为自己能教她点什么，实则压根连她想表达什么都不知道。与他们相比，他倒像是个合格的倾听者，男性群体中极其少见的倾听者。

　　不过也存在另一种可能，一种极大概率的可能———他正思索着如何反驳她的可能，像一贯的男性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