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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依为命 ...

  •   日子平淡的过着,沈亭经了这一遭心智也出奇的成熟起来,渐渐地收了些玩性,人也异常地沉静下来了。每天也不只是看天看花数蚂蚁了,反而是捡小洛姐姐看剩下的书翻,她识字不全少不了这查那翻的,时间久了竟是自己学会了不少的东西。
      洛阁想要送小姑娘去念书,她自己是没上过学的,从被师傅捡回去她就开始学唱戏,只有师傅闲的时候会教教她,只不过学得都是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句,戏子在某些方面倒真和清倌人没什么两样。
      还没等洛阁想办法找门路把这么一个明显超年龄的小姑娘送到学校去,烦心事又接踵而至。
      先是小姑娘竟是和巷子里几个小孩子打成一团,被发现时双方都已经挂了彩,小姑娘就这么被人家家长揪着到了家里讨要个说法。
      她看着灰头土脸但一言不发的小姑娘,心里着急,一时严厉了一些,结果小姑娘当场就抹着泪夺门而出。
      事后知道是因为那些小孩听了家里大人的闲话,在已经不是老大的小姑娘面前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那个坏姐姐之前亲近小姑娘就是存了外婆死了之后吃绝户的心。
      小姑娘向来是不爱听别人说小洛姐姐一句不好的,当下就像个炸药桶点着了似的抡开拳头就是个开干,本就是小孩子之间的摩擦口角,几个大人听到前因后果发现也都不占什么理,臊眉耷眼地找了些蹩脚理由领着自己孩子就回了家。
      事情虽然很快就解决了,但小姑娘却是使了好久的性子,洛阁头疼了好一阵,她一方面确实心存愧疚感觉自己委屈了小姑娘,另一方面她也清楚正是因为她从来没在小姑娘面前严厉过,所以小姑娘才会这么的不能接受。
      过去她只是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姐姐,对小姑娘好的方式就是找小姑娘喜欢的东西逗她开心,但小姑娘的外婆既然将小姑娘托付给她,那她自然是要对小姑娘全方面的负责。
      她虽然没养过孩子,但她自己却是师傅一点一点养大的,她知道对付小孩子不能一味地轻声细语偶尔也需要词严令色,但她对着小姑娘确实是狠不下心,小姑娘偶有错误,她总是忍不住宽容。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又有一群不速之客风尘仆仆地登门拜访,见了洛阁就是一味的恳求让她回上海。洛阁一拒绝就开始哭惨卖可怜,这一行都是有些唱戏底子的老人,哭起来也比寻常人多几分耐性,往往没什么眼泪全靠号也能号上一天,全然不是讲道理的,扰的洛阁烦不胜烦。
      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像点卯一样每天天不亮就上门来,唠唠叨叨直到天黑才肯打道回府,苦了洛阁又得照顾老的又得照顾小的,没办法只能一餐三顿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洛阁心里其实并太不欢迎这些人,但却没有理由能把这些可以称得上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们赶走,更何况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管有几分私心在到底也算是用心良苦,大多数时间都只能无奈地听着他们的喋喋不休,偶尔喝两口茶躲避一些需要正面回应的问题,每天想方设法地敷衍每个人。
      直到那天,来了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白面无须,但脸部线条却十分的硬朗,个子很高,身材壮实,只有眼神中透着沧桑,头发略长却很整齐,他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衫,手上拎了一只看起来很高档的箱子。
      “师叔。”
      洛阁难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却是冷了脸,“你来干什么?”
      “我替他报仇了。”
      那个男人只说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洛阁心里却翻起了狂风巨浪。
      他只是问她:“现在我能进来坐坐吗。”
      洛阁沉默的侧身,任由他走进了小院,他没进里屋,只是颤抖着手指一一摸过那些鲜艳的花瓣,
      “你把那个狗官怎么了?”洛阁露出个冷笑,抱臂靠在门框上等他的回答,她不相信这个男人真能做出什么来,她的师傅曾经也真切的相信过这个男人,换来的不过是背叛和虚伪。
      “他死了。”男人嗓音沙哑。
      刚刚在门口没细看,洛阁现在才发现男人眼中全是红血丝,细细密密的皱纹几乎爬了他满脸,曾经那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师叔现在几乎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岁月几乎是有些苛待他的,没几年的时光就让他从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空壳
      洛阁不由得想起很多之前的事情。
      师叔的事情她大多数都不知道,只是听些戏班子里其他人闲聊时候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师叔从很小的时候和师傅一起在戏班子学戏,后来一朝被当官的亲生父母寻回 ,竟一去不返,在这期间,因着戏院观众量惨淡戏班子风雨飘摇差点关门,而师傅的师傅最终也在病重后逝世,诸如此类的噩耗一个接一个,但师叔从来没回来过一次,都是师傅一个人硬扛下来的,几年后,师叔的父母双双死于一场火灾,他才又回到了戏班。
      那也是洛阁第一次见他,师傅一开始只是咬着牙冷冷地喊人送客,直到听见她顺从的听着男人的话喊的师叔,师傅竟是气愤到直接握着手边滚烫的茶盏砸到了男人身上,瓷杯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洛阁才意识到师傅的情绪,她从没见过师傅这样,从她有印象起师傅就一直是不紧不慢,总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事实也确实如此,外面的人排着队等着瞧他们戏班的笑话,师傅依旧八风不动的该吃饭就吃饭,该排戏就排戏。可这次师傅别说是有把握了,连冷静也冷静不下来。她看着师傅的眼睛,感觉旁边要是有把刀他几乎能站起来杀人。
      她以为师傅会打这个男人,但没有,两人只是相对着,师傅坐着椅子上双眼通红,声音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我情愿你是死了。”
      而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却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尽管地上有不少的碎瓷片,他依旧咬着牙不发一言。
      后来的事情她不知道,因为师傅让她先去外面玩,只知道后来这个男人就待在院子里了,师傅也赶过几次但都被他死皮赖脸地糊弄过去了,一直这样了很多年,直到洛阁不再那么讨厌这个师傅很讨厌的师叔,直到师傅终于缓和了一点态度,但世事无常,比原谅先到的却是师傅的死讯。
      师傅死的那天,她在后台卡着下场时间准备把水烧开给师傅泡茶喝,忽然就听见外面座上一片哗然,她眉心突突的跳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上等着水开,好几个年纪小的师弟师妹没忍住悄悄偷跑出去看,没一会儿就大惊失色跑回来,一行人像是吓狠了,半天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还是胆量稍微大些的一个师妹扯着她就往台上跑。
      那个的场景她今天还记得。
      那天唱的是英台抗婚,正到祭坟那出。师傅流了好多血,胸口的血还在不停的流,白色的戏服已经染成了红的,台子上到处都是血,身后是梁山伯的坟墓。
      台下一片混乱,跑的跑叫的叫,只有前排还有一群配枪的官兵围着坐着的一个人。
      她冲过去扑在师傅的身边,那时候师傅已经死了,没有一丝呼吸,就那样躺在那里。
      她疯了似地跑去台子侧面拿着道具长刀就想冲下去杀了那个现在还翘着二郎腿看戏似的狗官,但却被师叔拦住了,她听着师叔冷静地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一命抵一命的不现实,说那个狗官身后雄厚的背景。
      她看着男人的嘴张张合合身上只觉得一阵阵发冷,耳朵里的嗡鸣声要把她吵聋,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看着这个她叫了这么久师叔的男人,张了几次嘴才难以置信地问他。
      “你连一滴泪都不肯为他流吗?”
      而那个男人不发一言,半晌才答非所问道
      “这会不是哭的时候。”

      师傅的葬礼匆匆忙忙地举行了,一大群戏迷们聚起来上过几次警察局要说法,但最后都被暴力压下了。
      师傅旦角唱得好,长得也清秀,早两年包戏子盛兴时他才十六七岁,说话做事也直接,给了不少位高权重的人没脸。这会子一出事,平日里那些稍有权势的人碍于前程也都低头不作声,平日里看看是一回事,真要为个戏子,还是个死了的戏子去得罪人,没人做这种不划算的事情。
      多轻松啊,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只需要一枪,她不信邪的到处奔走求人,求报社,甚至在大街上控诉,可这片的人谁不知道这件大新闻,可又有谁敢管这件事?
      戏子的命比普通人的命更贱。
      比这些外面的冷脸更打击她的是戏班子内的无情无义,将近一周不开台不卖座,但凡是还能唱动的几乎走了一大半,她也不愿意再拖着剩下的人,戏班最终还是散了。而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来自那个她叫了那么久师叔的人,他又一次在戏班陷入危机时消失不见。
      短短几月,洛阁就把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看了个遍,她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上海,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和师傅的那些花。
      “……那段时间我活的浑浑噩噩的,闭眼是他的死讯,睁眼他又站在我面前。”
      “……你是你师傅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我不能让你去冒险的。”
      “……血债血偿。”
      “……我没办法见他,我心里也煎熬,那里不是我的家。”
      他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也不在意洛阁到底听没听,只是讲述着他离开戏班子在亲生父母家里的事情,他本可以不说的,但他这辈子都没跟别人讲过这些。
      洛阁只是听着,真真假假,她早就无法分辨了,只有失去亲人的钝痛感再次朝她袭来。

      “月明夜,独自里情思袅绕。
      ……
      我这里赠青锋微微表昭。
      但愿你莫辜负盟誓今宵。
      好男儿必须要凌云志表。
      功成日认此剑把琴瑟来调。”
      他的嗓子不适合唱这个,唱起来沙哑又撕裂,到最后甚至是扯着嗓子在唱。
      半晌他靠在树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天上月亮皎洁似当年,身边却只剩一个数尺的深坑。
      他这一生,恨他的父母,恨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儿子,明明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了,却偏偏拆散了他的家,只是为了面子。
      恨世道的不公,竟没一处能伸冤的公堂。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背弃誓言,恨自己辜负了他。
      但他爱戏院,爱那个曾经与他定下誓言的少年,爱那段每天都很累但却自由的时光。
      他是想着这些他爱着的事物死去的,死的时候只抱着那盆花。
      那个箱子被他埋在了旁边,但里面其实是空的,他本来是想带着那套爱人的戏服结束生命的,但他不敢,也没资格,年少时的平淡日常却成了他现在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死的很远很远,离上海很远,离戏院也很远,他没听到爱人的原谅,他也不值得被原谅。

  • 作者有话要说:  超长追更!
    文章中戏词出自京剧《百花赠剑》
    这是作者第一次写这个方面的文,不是内行人,不对的地方请多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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