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海湾》陆羡笙

10、归来

　　扶梯通向室外。
　　二月的风飕飕刮在脸上。空荡荡的羽绒服被吹得一鼓一鼓的。
　　贺潇忆拖着行李把脸往领子毛茸茸的深处埋。但冬天也是。冷风逮着缝往脖子下面钻。
　　四周是非常壮丽的高楼大厦。45层高，玻璃幕墙，夜晚时和现在一样亮。千百个透明格子间里千百个来不及感受冬天的人。他们忙着敲电脑。
　　贺潇忆非常熟悉这里。她加快脚步，穿过大厦，穿过一整条尚未营业的酒吧街，穿过许多茶餐厅和糖水铺。最终，她和两只轰啦啦的行李箱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
　　麻辣烫还在。但“麻辣烫”三个字分外陌生。
　　——离开这里已经两年。
　　贺潇忆走进去。她在一个摆满串串签子的巨大深锅前坐下。辣油浮在汤里“咕噜噜”滚开，迎面又热又香。
　　老板娘站起来盛汤底。
　　“葱姜蒜都要吧。”
　　“都要。”贺潇忆把起了雾的眼镜放在一边摸瞎抓纸，“阿姨拜托帮我煮娃娃菜和方便面。方便面不要太软。”
　　“好。”
　　贺潇忆从老板娘手上接过碗。
　　一丛热乎乎的白雾里，萝卜清透软烂，鸡爪绵糯，肥肠臭得很香，油豆腐裹着很浓的汤汁……
　　这一口她念了很久。

　　三年前贺潇忆在附近的广告公司实习，每隔三五天必光顾这家麻辣烫。有一回她拉明然来。酒足饭饱，热雾袅袅，她真心掺着假意满嘴跑火车地试探他。
　　“鬼屋、桌游馆、画廊、少年宫……你就差餐饮没做过了。在这个麻辣烫兼职多好。虽然它时薪便宜，但你要是偷到了汤底的秘方，我以后在北欧开个差不多的，你可就是股东。到时候的生意咱俩各分一半，还为生活发什么愁？”
　　“你真要开店，就孜然、甘松、鸡精、料酒、小茴香……全买齐，我保准给你调出几种好吃的味道。反正我可会做菜，你到时候在国外随时求助。”
　　“你会做什么？”
　　“好多。糖醋排骨、菠萝咕咾肉、金汤肥牛，我连冬阴功汤、芒果糯米饭都可以。”
　　“你喜欢泰国菜啊。不行！我是中国餐厅嘛。你要好好研究中国菜，成功了我就聘你来当厨师。”
　　“我这是画画的手。哪能去专职做饭了？”
　　“咦——搞得你已经是大厨了一样。中餐厅里川菜最经典，你吃这个这么一点点辣都直擤鼻涕，不得行不得行。”贺潇忆转了话口，笑明然手边厚厚一垛用过的抽纸。
　　“你嘴不也被辣肿了？”
　　“但我能不哈气继续吃。比你还是略胜一筹。”
　　回忆让身体暖了起来。贺潇忆的脸上不自觉漾起了一点笑。她从锅里抓出一串白豆腐。
　　“啪嗒”两声——豆腐从签子上边栽进碗里。

　　辣油盒一歪，鲜红的辣椒油“哗”地流下。
　　“对不起对不起！”老板娘连忙把手上的辣油盒放在桌上。她连抽了一大坨纸蹲了下来。
　　贺潇忆往脚下看去——右脚短靴，白色的磨砂皮已经被大片红油浸透。
　　纸巾擦不掉鞋面上金亮的油，可惜了这双新鞋。身上的暖意突然往脑袋上冲。但老板娘满脸失措，连声道歉。
　　贺潇忆心里有些难过，但她张了张嘴，努力说出话来。
　　“没事。没事。”
　　她拍了拍老板娘的肩膀，扶她站起。其实，她还想微微笑笑，安慰一下她，但最终却没能提起唇角。

　　————

　　“你就是引笙姐新来的助理？国外回来的那个？”摄像大哥嘴里咬着一根烟，和贺潇忆打招呼。
　　“诶！我是。”贺潇忆看他手上拎着两支巨大的脚架，想要帮忙，“大哥我帮你搭一下？”
　　“你把这箱子镜头放那个打光板后边。”
　　大只黑色箱子砸进贺潇忆怀里。贺潇忆往前一个踉跄，脸上又被喷了一大口烟。
　　灯光大哥把柔光竖起来，看着贺潇忆很笨重地放下镜头箱：“你在国外学啥？”
　　“传媒。”贺潇忆直起腰。
　　道具师傅坐在一边“啪啪啪啪”地捣肥皂沫子。
　　“那勉强算是同行。”程珂给贺潇忆递了一瓶矿泉水。
　　“谢谢程副导。”
　　贺潇忆接过水，冲程珂回礼似的一笑，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着手上的塑料瓶，又看了看边上疯狂打沫子的道具大叔。
　　她走出影棚，从外头的保姆车里拿回一袋糖。
　　“师傅你停一下。”贺潇忆把白糖兑进道具手上的塑料水桶里，“这样打的肥皂沫多，而且更厚。”
　　“我以前在广告公司学的，他们拍摄的时候就这么搞。”
　　灯光大哥探身看过来。
　　程珂和贺潇忆同时伸过手，撑了一下往旁边歪下来的打光板，相视弯了弯眼睛。
　　江引笙刚做好妆发出来，细碎的发丝定在脸畔。薄T短裤裹在加厚羽绒服里，双腿隐隐露出来。她手拿剧本，在光前试走位。
　　妮妮拿着一支电子烟，跟在旁边，接过江引笙那沓剧本以后，又看她的眼色。
　　“潇潇，潇潇，你来一下。”
　　贺潇忆“诶”了一声走过来。
　　江引笙脱下羽绒服。
　　她直对正前方的镜头，心里记挂侧边另外三个镜头，没有要给谁递一下的意思。羽绒服顺势滑到了地上。
　　贺潇忆愣了一下，弯腰拾起衣服。
　　“你人在这里，记住你是谁的助理。”
　　江引笙的话音这时候响起。
　　她的声音很轻，有平白的傲慢。仿佛这已经给她留全了面子，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邹冶一声“CUT”喊完，江引笙泄了劲似的放下一塑料盆的泡沫。妮妮拿浴巾把她身上的水揩掉。贺潇忆重新给她披上羽绒服。
　　十几个群演四散到一旁的椅子上。
　　“不懂。非捡零下的天来演夏天戏。”姜奕鸣哆嗦着套上棉袄，然后接过他助理递上来的保温杯。
　　他坐到了江引笙身边。
　　江引笙浑身冰凉，夹着剧本的手指头冻得通红。
　　妮妮给江引笙换好棉靴，拿着人字拖就往外边走：“我去车上拿热水袋。”
　　“有没有暖宝宝……”
　　“我衣服上贴得全是。”江引笙发抖的话音被姜奕鸣打断。
　　他伸手摸了摸江引笙的脸，然后把剧本从江引笙手里抽走，把她拥至怀中。
　　“车上好像没有。”
　　妮妮站住。她一时迷惑，呆呆看着从姜奕鸣怀中挣脱出来的江引笙。
　　“外边是你的粉丝应援吗？”
　　贺潇忆没有管江引笙飞来的眼刀子。她挡住江引笙，对上姜奕鸣的视线继续说：“那个应援车上好多暖宝宝、热饮、还有水果。我能去拿一点吗，奕鸣哥？”
　　姜奕鸣唇角漾开一抹调戏不成的戏谑，语气却很友善：“去拿。本来就是给剧组大家用的。”
　　“谢谢奕鸣哥。”贺潇忆绽出一个很甜的笑，拉着江引笙的胳膊就往棚外走。
　　“你干嘛？”江引笙显然并不习惯被这样牵着胳膊走路。
　　“一起去拿他粉丝应援的暖宝宝。”
　　“谁稀罕那点应援。姜奕鸣再动手动脚，我就把他口袋里的暖宝宝扯出来，撕开碳粉倒他脸上。”
　　“反正对他干瞪眼没什么用。冻死了又不算他的。”贺潇忆也学着江引笙，不动嘴巴，压着气说话，“外面姜奕鸣的粉丝，之后可都是你的观众。”
　　“我不在乎观众。”江引笙的声音透着冷意。
　　室外的风迎面撞来。贺潇忆打了一个寒战。

　　围观的粉丝惊呼着拿起手机，“咔嚓咔嚓”地拍照。
　　江引笙瑟瑟走到应援车的窗口，努力维持一点点笑容。
　　她目光扫过车内纸箱上堆的一大摞子暖宝宝，对着窗口唯一没有拿起手机的女生很客气地开口：“请问暖宝宝还有多的吗？”
　　“有的有的。”一旁的粉丝已经热情答应。
　　被问话的女生转脸看了一眼屯在车内的暖宝宝，转身走到车子的另一边。“咕噜咕噜”装下一整杯咖啡以后，她用力安上杯盖递了过来。
　　“没有暖宝宝，只剩下咖啡。刚烧好，烫了一点。”
　　江引笙那一点点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但目光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贺潇忆当她冻得发僵，率先开口：“谢谢谢谢！”
　　她提起手中江引笙的右手，让她去接。江引笙于是握住纸杯。
　　女生没有立即松手，她的声音撒娇似地软了下来：“拜托引笙姐姐照顾我们鸣鸣哦！邹导感情戏拍得好，听说会让演员私下里多相处来着。我们家鸣鸣太单纯，拍戏特投入，容易当真。美女姐姐不要去勾引鸣鸣，就算是照顾他，也就是谢谢我们了。”
　　贺潇忆也觉得这话刺耳，但她来不及回应就已经看见江引笙掀开杯盖，似乎扬手就要把咖啡泼到眼前这个女粉丝的脸上。她抬起手，“啪”地打过江引笙快要举高的咖啡。
　　“呼拉”一声，咖啡洒在贺潇忆的左脚。
　　短靴的磨砂皮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是散出一缕一缕滚烫的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