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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慢卷绸(二) ...


  •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时,贾玲就已经从睡梦中惊醒。
      她将匕首攥在手里,凝神屏气,谛听逐渐靠近的声响。

      那人摸着黑推门而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贾玲仍闭眼假寐,装作毫不知情,只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温热离自己越来越近,呼出的气息努力收敛掩藏,仍漏出一丝,拂过她的眼睛。
      她握紧刀柄,像要徒手捏碎它。
      来者不善。
      她偷偷睁开一条眼睛缝儿,果然是客栈老板娘。
      原来之前假惺惺的关怀是个障眼法,幸好自己一路处处碰壁,心中有所防备。
      腹部的伤疼得厉害,她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局面。
      心里正盘算如何手起刀落解决夜闯房间的家伙,却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是虚惊一场后的如释重负。

      原来是单纯地放心不下,才冒着深夜的寒意过来看看自己这个伤患。

      窗外的雪映亮了张小斐的脸颊,确认床上的人还好好活着,便收回试探鼻息的手指,紧抿的唇略放松了些。

      贾玲不能直接睁开眼看她,心中却忍不住浮现描摹起老板娘释然与轻松的神情,自己不安的心神竟也跟着稳住了。

      从襄江逃难难此,好容易甩掉了追杀的官兵,又接连被数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与死侍缠上,她验过尸体的身份,隶属好几个不尽相同的组织——有人花了重金,非得买她的命不可。

      即使自己单挑这些杂碎不在话下,也架不住对方人多,一波接一波,虎视眈眈,她边逃边撤,在踏上这片山时,终于在漫天大雪里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她跪倒在地,指缝里渗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浇在在柔软蓬松的雪上,眨眼间被它们吞吃掉。

      若不是自己躲得够快,那一横刀怕不只是劈伤了腰腹,而是直接要将她原地腰斩。

      “呵……究竟是谁,下了多少万两真金白银……才肯让你不远千里追过来……杀我。”
      “少废话,你死到临头,还想套话不成?”那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贾玲,你也看到了,那老太婆武功尽废,被乱刀砍死,这就是投错了靠山的下场。”

      “师父……”女人白发苍苍的慈祥模样与死前的惨状在贾玲眼前交替闪烁。
      她将手臂死死地压在腹部,试图止住从伤口里涌出的液体,但它们仍接连不断地流淌,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明明没有那么疼,却还是止不住血,染红身下一大片皑皑的雪花。
      “哥几个马上就送你下去陪她。”
      “你那些喽啰接二连三地送命……就为了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子,值得吗?”
      她扶着深深插入地上的长刀试图站起,张开嘴,大口的腥甜翻涌,抓起一团雪揉在伤口处,刺骨的寒冷让她陡然清醒。

      手起刀落。

      来不及处理地上的尸首,也来不及处理身后一路滴落的血迹,一步一步,那把趁手的剑已经被折断,只剩下手里的长刀,摸索着沿山路往前走,直到看见一片黝黑的影子里,有一星模糊的灯光。
      即使知道开在这荒山野岭的客栈多半是吃人的黑店,为了活命,她依旧选择叩响了那扇门。

      客栈老板娘带着剑渊阁的信物,外表是柔弱的娇花,实际是蛇蝎心肠的武林高手,贾玲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决心要和她同归于尽。

      没承想,这次是她认错了人——对方竟然是表里如一地心善周到,也多亏有她,自己才不至于冤死在这寒夜里。

      “客官,是吵到您了?”张小斐收回手,发现贾玲已经睁开眼睛凝视着自己,“身上的伤还疼吗?您流了那么多血,我放心不下,特意来看看。”

      贾玲不说话,摇了摇头。
      刚才为了拿匕首,她卯足一口气绷住劲儿,现在缓过神来,扯得刀口疼,安分下来的皮肉又突突乱跳,火烧火燎。
      “真是劳烦小斐姑娘心中挂念,特意来看我,我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不致于要命,静养几日就会好的。”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即使张小斐此刻背对着窗,也可以看清她眉眼里淡淡的哀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夜深寒气重,不要再为小事劳神费力了,快去休息才是。”
      张小斐点头答应,脚步却踌躇不动。
      “小斐姑娘请放心,我贾某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个爱好舞刀弄剑的蒙昧之人,虽身上没有半两银钱,但绝不是什么歹徒,对小斐姑娘不敢有半分坏心的。”
      贾玲故意说了些打趣话,张小斐的眉眼转而明亮,带着些笑意,她拧紧的心绪忽然松懈。
      即使出于习武之人本能的戒备,匕首还藏在手掌下,她却已经将隔阂与罅隙抛之脑后。
      孤身独行千百里,难得见到愿意与她交谈的人,又是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个螓首蛾眉的可人,哪怕对方敷衍地随口慰问几句,她压在心头的乌云都消散不少。

      “客官需要更衣否?”张小斐低头,望见贾玲的衣袖上交错缭乱的刀痕,“我这儿有几件新裁的里衣,可借一用,不收钱。”
      “没事儿,等伤好了我自己去买两件就行,”贾玲无所谓地眨眨眼,似乎破的不是她的衣服,她本就是个在衣着打扮上洒脱随性的人,“小斐姑娘不必拘谨,叫我阿玲就行,你对我这么周到,实在是毕生荣幸。”
      “不必客气,地处偏僻,小店寒酸实在没什么可招待的,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张小斐不是寻常的闺中娇娘,对生死之事是早已看淡的,时常有许多江湖志士或山贼匪徒在客栈里刀剑相向,纷争之后必有死伤,她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她实在怕眼前这个人死去,怕这根牵扯到过去的丝线又断开,就好像这个人曾经与她有着密切的关联——虽然对方说不认识她。

      原本已然放弃追寻自己的来历,在乡野度过余生也好,老天开眼,又垂怜她一回。

      她握紧了簪子,温润的玉质在手心里流转。
      或许自己之前真是个剑渊阁里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可惜现在的张小斐早已与过去一刀两断,除了刻在骨子里的武学本领,与别人比划两招,自保护身,至于身份和名誉什么的,在她眼里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询,众多缭乱的疑窦,贾玲能否愿意给自己一一解答呢?
      外面雪住了,张小斐望着外面发了会儿呆,回过头,发现贾玲已经阖上眼——与其说是睡着,倒不如说是因为虚弱陷入昏迷。脸上并没有安然舒适,不时因为疼痛皱着鼻头哆嗦一下,纵使没有伤及脏器,皮开肉绽的痛也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

      虽只有一位客人,待客的礼数还是要尽到。翌日清晨,张小斐卷起袖子去厨房熬了些粥,抓了把红豆撒上,之前熬汤的阿胶糖还剩了不少,她伸手去够,想起那人昨晚还说身上没有半分银两,只掰了一半放下去。

      她怕冷,扫完院里的雪,下地窖取了些菜,就蹲到在灶膛门口烤火,一边咬着面饼,一边暖着冻红的手,怕晚一步会长出冻疮来。

      不知道这场雪到何时才能结束。
      眼见得腊月上旬末了了,该添置些木版画和春联之类的。
      碰巧有几个上山的猎户路过此地,要了烧酒和小菜,一边吃喝,一边抱怨这鬼天气不给人活路,不久前谁谁出门踩到雪下的陷阱里,胳膊腿都摔折了。
      招待完他们,张小斐才得空去找贾玲。

      “阿玲。”
      她轻叩房门,等候片刻,才端起托盘推门进去。
      “有好转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贾玲撑着手想起身,动作太迅速,疼得闷哼一声,揪紧了衣袖,隔着麻布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红。

      张小斐伸手要去搀扶,被贾玲摇头拒绝,一点点撑着床板半靠着坐起,接过热腾腾的粥。
      “阿玲,我有一事想问问你,”张小斐盯着她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你之前和我说,这个簪子……是别人的信物?”

      贾玲微微颔首,接过簪子仔细端详。
      “那个剑渊阁究竟是做什么的?”听名字就知道做的不是什么寻常的生意,张小斐心想。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贾玲如实回答,“明面上是钱庄,暗地里专门培养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做事干净利落不露马脚,被盯上的,即使是皇亲国戚,都难逃一死。”
      “那这个簪子……是他们识别身份的信物?”
      贾玲点头肯定,接着说:“剑渊阁里的人大多是木牌,有身份地位才配有这种玉饰,这枚玉雕刻成鸟羽纹样,怕是只有阁主的亲信才有这种待遇,而且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招摇过市。”

      “你还记得是谁把它给你的吗?”

      张小斐沉浸在思索里,迟迟地反应过来要回应贾玲的疑问,连忙摇头说不记得。
      “都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事了,赊账的都是这片山里的乡民,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谁给的我,大概是原主执行任务的时候遗漏了,然后被他们捡着了,”张小斐解释道,“我见它实在漂亮,才没忍心当掉还钱。”
      她呼出一口气,缥缈的白色腾起又消散。
      她别无选择,只能顺着之前的随口胡诌的谎话编下去。

      张小斐无法和贾玲坦白说自己失忆的真相,没人会相信的,而且这不仅不会让对方相信自己,还会让刚刚建立的信任感垮塌。

      “阿玲姑娘,你身上的伤……也因为是那剑渊阁里的人追杀你?”
      “是。”
      江湖上要取她性命的杀手组织不止剑渊阁一个,大大小小像苍蝇似的来回纠缠,也不知是什么人恨她恨到骨子里,出手还这么阔绰。

      贾玲一斜眼就看出张小斐脸上的犹豫不绝,——她脸上藏不住事儿,欢喜与愁容都摆在明面上。
      她看得出来对方的确有不少事情瞒着自己,但她没有直接挑破,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剑渊阁里的都是些心狠手辣之人,杀人不见血,还是不要再想了罢。”

      “我在路上解决了不少,但也保不准他们会顺着痕迹追来,小斐姑娘还是当心些,不要被无故牵扯到。”
      言下之意,她是替张小斐撇清了这层莫须有的关系,正当她心乱如麻为之后的谋划烦躁时,一只冰凉柔润的手放到她的额头上。

      “有些发热,唉……刚才我就觉得阿玲说话有气无力的,果真是染上风寒了,”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贾玲,前一会儿还是凝神思考,此刻又满是焦急,“我托猎户去问了,山下的医馆最近都开着,我替你抓些药来。”
      “哎……小斐姑娘,等……”
      外面雪都已经没了膝盖,贸然下山,定是危险重重,贾玲拦不住转身离去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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