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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至交 ...

  •   白天的普渡寺前来上香祈愿的香客众多,而时至夜间的寺内却万籁寂静。
      谢晏瞧着房中火烛的灯花一滴一滴落下来,估摸着时已至三更,为方便他养病,寺内特意为他安排了坐落僻静的厢房,除去刚开始来送饭的僧侣跟几个混眼熟的人外,入夜后谢晏再未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待到油烛将尽,他终于起身打开厢房门正欲往外走,却在此刻听见了隔壁的开门声响,他朝旁厢房看去,前几日刚见的那人正站在门前,眉眼带笑的看着自己,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世子,好巧”
      又是他,谢晏皱了皱眉,
      “王大人政事繁杂,夜深不在府中休息,反倒是歇在寺中?”
      “流年不利,奉命祈愿罢了”王珩安道。他瞥了一眼谢晏的装束“这样晚的天了,世子不好好歇息养病,出门去何处?”
      身着玄色劲装的谢晏神色自若
      “普渡寺的风水好,本世子刚歇半日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他朝王珩安摇了摇手中的火折子“这不,晚上人少也安静些,就想出门随便逛逛。”
      今天的月亮较平日格外亮些,光亮洒在二人身上,倒是透出几分和谐的意味来。
      “既是如此,那我跟世子一起吧。”王珩安说着将门合上,行至谢晏身旁。
      谢晏不动神色的往后退了两步“更深露重,王大人还是回房睡觉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的”王珩安摇了摇头,继续道“何况普渡寺由一向王家管理,世子来此处休养,也算是寺中的客人了,让你一人夜间独行,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他抬手
      “请吧,世子”
      八百年没过打交道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
      等到第三次走过同一条长廊时,谢晏终于忍不住不开了口
      “王大人,你真的认识路吗?”
      王珩安听见谢晏的话愣了一下,随后从容不迫道
      “儿时也曾随母亲来过一次普渡寺。”
      “那你还记得路吗?”谢晏直言
      王珩安顶着谢晏的黑脸摇了摇头“时隔久远只有些大概的印象”他对上谢晏的眸子,轻声道“世子不是想随便逛逛嘛,想来夜间的寺庙风光都是差不多的”
      两人快逛了近一刻钟,谢晏看着王珩安,不见他有疲乏之色。再这样逛下去也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他思索着该如何脱身,步子就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世子身体不适吗?”王珩安看着原本走在前面健步如飞的谢晏动作突然放缓,问道。
      “啊?啊。对!”谢晏揉了揉头,做出惋惜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想必是出来太久了。这样吧,我先回去,就不打扰王大人的雅兴了。”他抬脚欲走,衣袖却被人牵住了。王珩安抬手半扶住了他。
      面对谢晏投来的疑惑眼神,王珩安开口“世子不是身体不适?”
      谢晏话已说出口,只好任由王珩安动作。其实两人离的也并不算近,双方都在动作范围内刻意保持着距离,谢晏微侧过头打量起身旁的人来。王珩安整个人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温润漂亮的眉眼,柔和的面部线条,再往下是的淡薄的唇,整个人像是一块被一寸一寸细致雕琢而成的精美瓷具。
      谢晏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为迎合展览而刻意打磨出的器具。美丽又脆弱的东西,若没有庇佑,往往多落得悲惨结局。只有生出了锋芒的美丽,才不会被觊觎。他想着,那王珩安呢?位及人臣的左徒是王家金堆玉砌出的傀儡,还是深不可测的权臣。
      谢晏的目光直白了些,王珩安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句
      “世子是在瞧什么?”
      谢晏回过神,耸了耸肩自然回应“王大人生的好看,自然是在看你。”
      王珩安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谢晏看着自己神色不变的接了一句这样的话,饶是王珩安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沉默了一瞬,垂眼道
      “谬赞了。”他说“世子才是名动洛京”。
      的确名动洛京,谢家儿不卧雪枕骨,倒是每天领着一群纨绔子弟洛京打马闲逛。谢晏挑了挑眉,对王珩安说的话不置可否。
      “虚名而已,王大人想的话也未必不可啊。”他话音刚落,王珩安骤然松了手。
      “世子还是好生休养吧。”
      谢晏抬眸望去,两人行至门口。
      谢晏眼见着王珩安进门,敛去面上的笑意,他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看了一眼天色后,悄然靠在了长廊柱子上,顺手折了截枯枝,在手上摆弄着。直至厢房灯灭。
      他轻啧了一声,将手上的枯枝扔了出去,利落拍了拍手,抬脚向普渡寺的后山方向走去。

      沿途的灯火越来越稀少,待到后山时,只能凭着月光来勉强认路了。
      谢晏点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高大茂密的树丛把人的视线挡了个干干净净。谢晏盯着眼前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一股无以言表的诡异感浮上心头,他走到树下蹲下身,片刻后,他又走到另外一颗树下,起身时拍了拍手上沾上的泥。
      他终于知道诡异感从何而来。冬日的树木大多干瘪枯黄,树上的残叶稀稀拉拉的一片。这后山的新枝翠叶在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树下的泥土松软一片,跟周围土地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些树竟都是新栽种下的!
      后山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值得普渡寺的人这样大费心力的遮掩。谢晏想着没有犹疑向山上树木更密处行去。路崎岖弯绕,一条路径延伸出数条小道,遮天蔽日的林木把外界的光挡了个干净,人走在里面连方向都辨不清楚。谢晏只能凭着直觉来走,兜兜转转一大圈,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了,手上的火折子剩几分微弱的火光。
      他突然间停了步子,伸手把那火折子给生生掐灭了,环境中却射进几束模模糊糊的光,谢晏循着这方向走了几步,一座木屋就显了出来。不知里面的是什么大人物,一个小小的木屋外围严防死守的围了一圈蒙着面的黑衣人,他屏气凝神的悄声靠近欲探查一二,“吱呀”的开门声响打破了山林的静谧,两个华袍锦服的身影勾肩搭背着谈笑走出,他们背着光,看不清脸,像是喝了不少的酒走路都有些摇晃不定着,谢晏瞧着左边那人的身形生出些熟悉感,依稀觉得在哪儿见过。那两人只管拉拉扯扯的走着,险些一齐摔下了木阶,身旁的侍从登时手忙脚乱。
      谢晏正打算趁着有些混乱的场面往前些寻个位置也好看得清楚些。
      但下一秒,他脚像是钉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了。谢晏听见了华袍男子开口训斥下属。他说的是胡话。
      脑子有了一瞬间的空白,谢晏像是被冻住了,眼睛里爬上了血丝,只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人。大雍跟匈奴交战数年之久,从父辈至今十余年的苦战,才换得如今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局面。如今兄长尸骨未寒,匈奴竟已经能在天子脚下饮酒作乐了。
      哨声划破天际,一只雄隼从林中突然窜出,贴着谢晏的头顶上方呼啸而过,落在那两人肩上。还没回过神来的谢晏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地上的枯枝应声折断,发出“咔”的脆响。空气凝滞了一瞬,来不及再想其他,在声音响起的一瞬,谢晏不带犹豫地抽身而去,而几乎是在同时数个黑衣人像一群黑夜中的雨燕扎入林间。
      那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醒了些酒,站在左侧的男子眼中带上了些恐慌的底色,他看向身旁人,试探性地开口
      “台吉,你看这......”
      那人看上去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还心情颇为不错地哼着一首异域调子逗弄起肩上的隼来。说出的汉话有些蹩脚。
      “迷路的小羔羊而已。”他说“大人要是不放心的话,跟去看看”

      谢晏利落抽出佩剑直面前身逼近的人。他还有些少年身形,站在几个匈奴人面前显得有些单薄,谢晏听见了他们的调笑,带着一些不屑。为首的人用有些蹩脚地汉话开口
      “一个爱听墙角的细皮嫩肉娘们吗?”他举着火往前探了探身,目光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缠在谢晏脸上,露出狎腻的笑来,“不如跟了大爷我,如果讨了欢心,还能饶……”话没能说完,电光火石间一把冷剑迅速没入他的胸腔又被拔了出来,一气呵成的动作。
      血几乎是从他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翠绿的树叶都染得鲜红。
      谢晏的脸上溅上了几滴血,他就顶着这样的一张脸朝着众人露出一个纯良的笑来,语气是无害至极
      “那这样能讨得了你们欢心吗?”
      被他挑衅动作激怒的几个人举刀一拥而上,刀剑气惊醒了林间的其他生灵,刀锋碰撞声夹杂着鸟兽的鸣叫。脚下踩着的土地被血液浸染的粘腻,空气中充斥着作呕的气息。谢晏边按着原路往山下撤着,黑衣人跟闻到猎物血腥味的猎犬一样,跟在身后紧追不舍。
      直到谢晏从墙垣翻身进到普渡寺里,跟着的脚步声响也没有能停住,几个外邦匈奴人毫无顾虑地提着带血刀剑在洛京的寺里搜罗。灯火盏盏,偌大的空间里两拨人前后追逐着,发出的声响也并不小,一路过来竟没能碰见出来查看情况的人,在白天里还香火鼎盛的普渡寺此刻像是变成了一间空庙宇了。
      黑衣人对普渡寺建构比他轻车熟路,原本依靠着山林地形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被一再缩小,眼看着将要逼到身前,寺庙里还没有传来任何响动。谢晏愤愤的咬了咬牙,向前的步子猛地变了方向,连带着身后跟着的尾巴拐身进入长廊。记着脑海里熟悉的位置目的明确的大步流星,扒着窗台行云流水地翻进房间里。

      起身点灯的王珩安合衣立在床边,诧然的看着半夜破窗进屋的谢晏,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世子......”他话才刚刚冒了个苗头,嘴就被一双还沾了血气的手生生捂上了,谢晏身上浓重血腥味让王珩安喉咙有些发痒,他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推了眼前人一把。谢晏却不管这些,手上的力道甚至带了些胁迫的意味,直接性的忽略了王珩安的动作,神情严肃的朝着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眼睛盯着门外的动静。
      听着门外的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晏腰侧间伤口猛地传来阵痛。他手下一松。带着怒气转头。
      “你!.....”
      王珩安眼角绯红一片,看上去并不好受。他垂着眸子没分给谢晏半点眼神,有些戒备地向旁半步跟谢晏拉开了距离,若无其事地将还落在伤口处的手收回,途中有意无意地带过谢晏衣袍,手上的血倒蹭了个干净。不顾谢晏淬火的眼神王珩安捂嘴轻咳了两声,声音不大,窗外的脚步声却在这时鬼使神差的住定了。
      谢晏的脸色更差了,握剑的手指骨突出。
      黑压压的影子映在门窗上,却又只是站在门口,刚才还穷追不舍人没有并没有如料想中的破门而入,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准备进攻性的动作,像是一群无生命意义的石雕矗立,脆弱的木制门窗在此刻好像变成了一面难以突破的屏障。
      隼的鸣叫声破空而出。
      黑压压的影子如潮水褪去,朗朗月光重新透进屋子。
      “他们走了。”王珩安直接了断的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但语气并不算的多好“世子不是回房歇息了吗?”
      任谁也能看出谢晏的狼狈处境不像他所说的老老实实回房睡觉去了。
      谢晏直接掠过王珩安的话,他捂着腰间的伤口,手上沾上了不少的血,说话还带着明显的怒气
      “没想到王大人也会做出偷袭这种小人行径。”
      “只求自保罢了,世子大半夜带刀翻窗进来,任谁也是会不自在的。”王珩安顿了顿,看着眼前疼得呲牙咧嘴的谢晏,说出的话终于带上了一点愧疚来“刚刚得罪了。”
      王珩安刚刚在谢晏腰间杵的那下是真的不留情面,本来血止住了的伤口又开始泊泊渗血。“王大人既然觉得愧疚那不妨先替我把伤口处理了赔罪”。
      谢晏这话说的可谓是一点道理都不讲了,且不论是他半夜翻进人家卧房在先,王珩安在朝廷中身居一品要职,谢晏只是一个无权的闲散世子。要王珩安帮谢晏包扎处理伤口,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晏见王珩安沉默着不回应,见到向来巧舌如簧的人难得被自己噎住,脸上浮出一个恶劣的笑来。
      “王大人不愿意吗?那我还是......”
      “那就依世子所言吧”。
      这下换成谢晏沉默了。他看着王珩安神色如常地走到柜前拿出药箱,像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世子。”谢晏听见王珩安叫他。
      谢晏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心知自己有错在先,也没想着要如何纠缠生事,他没想到王珩安竟然会真的应了自己的话,要亲自替自己包扎伤口。谢晏难得不好意思起来,站在原地硬是迈不出步子。
      王珩安见刚刚还对自己颐指气使的人此刻忸怩的跟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样,叹了一口气
      “世子,再不来天都要亮了。”
      谢晏这才咬着牙朝王珩安的方向挪步。王珩安瞧着自己几次被谢晏避开的手,感觉自己此刻跟个调戏妇女的浪荡子一样
      “世子要合着衣服上药吗?
      谢晏“哦”了一声,这才转过身背对王珩安开始自顾着解起衣服来。满背交错的疤痕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新生出的粉肉像一条条蜈蚣爬在背脊上。
      王珩安准备上药的手悬在了半空
      “世子之前受过鞭伤了?”他实在想不到谁敢惹这个蛮不讲理的谢家小公子。
      谢晏反手摸了摸背上的疤,语气满不在乎
      “你说这个?”谢晏反问道“王大人难道没听说过我为什么进普渡寺静养?”
      “毅勇侯当真对你家法惩戒了?”
      谢晏从王珩安这话里揪出怀疑的情绪来,他反驳道“这还有假!”怕王珩安不信他继续道“本世子从不说谎。”
      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笑。侧过头看见王珩安正站在烛火下认真为自己上药,光晕笼罩在周身。谢晏没有来的想起那个雨夜。
      “你为什么要帮我?”
      王珩安注意着手上的动作,他对给别人上药包扎并算不得多熟悉,边回着谢晏的话
      “既然说了你是普渡寺的客人了,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房。”
      谢晏声音闷闷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王珩安上药的手顿了顿,他没想到谢晏会问这个问题。
      “这很奇怪吗?”王珩安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点惊诧,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眉眼间氤氲出一抹很淡的笑来。“我跟你兄长谢蕴曾经是至交好友。”
      谢晏闻言猛地转身,牵扯到了腰腹间的伤口,纱布上又有隐隐渗血之势。他看着王珩安,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诧异
      “你跟兄长是好友?还是至交?!我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王珩安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被谢晏的动作引得重新皱了起来。
      “我是同你兄长一同进的学宫,自然是熟识。”王珩安重新翻找出干净的纱布。“但陛下既然不喜欢王家跟谢家有太大的交集,那又何必大张旗鼓的拿出来讲。”
      谢晏看着王珩安,他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些,自己现在又无从分辨真假来,脑子缴成一片浆糊,只能盯住王珩安的动作,想努力找出些破绽。谢晏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但是不知都该从哪说起。正踌躇着听见王珩安先开了口
      “公平起见,也该轮到我问世子几个问题了吧。”
      “你想问什么?”
      王珩安抬眼,正好迎上谢晏的眸子。他并不避开,而是直直望入他的眼底,像是要窥探出眼前人最为真实的情绪。
      “世子今夜去了何处?”
      谢晏没想到王珩安会这样直白的问他。他挑了挑眉,带上一点轻蔑的笑来。
      “我说了王大人就会信?”
      “倒不至于连谎话都分辨不出来。”王珩安道。
      谢晏瘪瘪嘴,一脸的认真“自然是去花楼听曲结果没带够银钱”他语气生出几分委屈来倒真像那么回事“这不是都被人追到房门口来了,幸好有王大人你在身边。”
      包扎的手猛地用力,疼的谢晏倒吸了一口凉气。王珩安站起身来,颇为满意的看着谢晏腰间用纱布绑出的漂亮蝴蝶结
      “无意间弄疼了世子,抱歉。”
      王珩安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的歉意。
      谢晏把衣服拢上,朝王珩安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来
      “无妨,辛苦王大人了。”
      王珩安笑着与谢晏告别,眼见着满身怨气的人走到门边突然就停下了,王珩安的目光一滞,谢晏没有回头,而是就着这个推门而去的姿势毫无预兆冒出一个问题来。
      “王大人,普渡寺如今是由司隶校尉负责管理吗?”
      王珩安缓和了面色,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耐心回复“正是,但是叔父近日不在洛京,世子想见他的话怕是要等上些日子了。”
      门哐的一声被打开后又迅速合上,回应王珩安的只剩下呼呼夜风。
      王珩安袖中紧握的手终于打开,玉佛吊坠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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