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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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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成绩便公布了,裴思君的担忧很有先见之明,她果然出师不利。
卷子难度呈阶梯分布,学子的成绩自甲乙丙丁依次排开,以乙丙居多,得“甲”者统共七人,仅卓珩亦一人得了“甲上”。
老头留他在台上絮叨许久,褒奖的话张口就来,生怕这块宝玉不知自己有多出彩似得。直到敲钟上课,他才百般不舍地放人离开。
少年眉眼间扬着喜色,阔步而下,经过她的座位。
裴思君正低头与卷子两两相望,听见响动,她哗啦一下将写有评级的那页背到桌上,坐直贴向桌沿,隔着袖袍要将卷子拉到桌底。
可反面显眼的错号紧追她虚浮的字迹,也不比“乙下”好多少。
“这种痛苦就让我一人承受吧,莫污了旁人眼睛。”她一边默念,一边将头埋得更深,不让卷面泄露半分。
但在这件事上她属实多虑,卓珩亦并未停留,早已坐回座位继续算题了。
裴思君有些惘然。
她从前并未觉得在弱势领域做的不够好是件很惭愧的事,凡人而已,怎能何事都尽善尽美。何况东窗不亮西窗亮,在论述一类文体上她有卓越的表现。既定了心考修远,分数够上即可,考再高也改善不了家庭状况,就是上不起学。
可自打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卓珩亦到了小书院,一切都变了。
小书院是什么地方?补习、进修、裨补阙漏、提升自我,总归不是来踢馆打擂台的!他的成绩无可挑剔,如此……
便只有刺激别人发愤图强的份儿。
还记得交还稿纸的那天,才真的教人自惭形秽。
……
课下以后,裴思君径直朝学室后端走去。
卓珩亦坐在窗边,攀援在苑墙的凌霄向上弯出好看的弧度,朱红落满墙头,映在他身后。他安静地翻着书简,直到一页堂纸遮住了下卷。
“卓珩亦?”
他看见盈盈秋水,她看见淡淡春山*。辉光如泻,点在墨上,和碎金化成了流转的神采。
“这是你的吧,实在对不住,适才掉到地上被我搞混了。”
他未觉一张纸的遗失,见确是自己的,便起身收好,向她道:
“是我的,多谢。”
卓珩亦比她高一头,骤然站起来,她正对上一截下巴,光洁如玉。裴思君很快低头,又见腰间悬着的一枚青龙玉佩,被软和的流苏簇拥着,再后来……
就是摊开的书简,手抄着逻辑证法的内容。这书显然被仔细研究过,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填在行间。
裴思君无颜再看,她应了一声便走,素白的发带缠在发间;卓珩亦收了纸笺便再次坐下,他随意拢了外袍,下裳垂在地上,隐约现出绣纹。
这般近乎完美的人,是绝佳的榜样,却非绝佳的对手。与他较量,势要勉强。
……
思绪回笼,裴思君仰起脖子醒了醒神。
李老头按题序讲解着,她前部分没什么问题,遂浑噩地听着。游移间,腿上传来钝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戳了她几下。
“裴家丫头!”
台上的老头摘了镜子拎在手里,看着裴思君,只是等待着。
她不明所以,慌忙站起来,也等待着。
宇文媜适时提醒:“倒数第二题,讲你怎么做的。”
声音被刻意压的很低,隐匿了二人间的互动。
可一直上府内私教的大小姐显然没什么课上传话的经验,音量过于轻了,她只隐隐约约听见“倒数第二题”。
倒数第二题?就是那道开头费了很久都没有头绪,收卷前也没算完的题目?要她说什么?评价?还是问她为什么没做出来?
少女试探开口:“这个题,它……”
老头热切注视着她,期盼下言。而对于那道题,她只有一句话说。
“嗯……它很难!”
李学究:“不错,再精细些,难在哪里?”
她看着题,寥寥两行,实在编不出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胡诌。
”呃,题干很短,没什么有效信息。很难弄明白已知与求解间的对应关系,让人无从下笔。”
学究句句紧逼:“考场上遇到这题,你有什么想法?”
裴思君哽然,她都说题难到无从下手了,还能有什么想法?怕是老头是发现她课上开小差,故意要她难堪。
她自知理亏,便实话实说:“我没有想法。”
这一语却正中台上人的下怀,李老头大笑两声,赞道:“没有想法就对了!”
众人未搞懂此间深意,只觉得莫名其妙,前排的祁枫昭却举起了手。看她跃跃欲试,老头示意裴思君坐下,换人来答。
“学究是想说通用方法就是这题的关窍吧。题目设了陷阱,通用方法的步骤繁琐,很容易在解题过程中陷入混乱,进而失去信心和耐性,转向其他思路。”
她边说边用手指一条条扫过笔记,“譬如异形变换法、降阶法、整体分离法等,但会在解到第三未知量时因为缺少题干中两个量的代换关系而终止,除非转回通法,由诸多运算推得隐含关系。”
女声泠泠似泉,涤清层层尘屑。
真厉害。
裴思君由衷佩服,所以,她其实误打误撞找对了方法。奈何老想取巧,兜兜转转明白怎么解时,已没有时间了。
“好,好。”老头笑眯眯地将石头镜戴上,称赞道:“枫昭伶俐,一点就通。老夫就想借此题再嘱咐诸位,我们是推崇简洁的算法,但并非要将通法彻底丢弃。筑高楼前免不了夯实地基,切忌眼高手低。”
转头又看向乖巧坐在台下,恍然大悟频频点头的裴思君。
“裴家丫头在这题上也通透,从你最擅长的通法几经波折,又回到通法去,虽未能算完,却勇气可嘉。”
下学的钟声从庭间飘进学室,李学究将案上文稿理好,留下一句话:
“踏踏实实进取,朽木亦可雕。”说罢便回到了自己在园林深处的书房。
裴思君稀里糊涂就得了鼓励,正受宠若惊,心道:
老头这是,认可她的意思吗?是说她努力的方向没有错,辛苦过后,甘甜尽来?
裴思君自是欢喜进步的,这样便能凭借优秀的履历赚得不菲的报酬,改变平民在式微王朝中悲苦的命运,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她的时评已是极好,若算术还被提上……
考入长安城内最好的致远书院,也未尝不可。
不过,要是她真能考进……这学,上还是不上?
虽然这样的担忧听来荒谬至极,却极其现实。骤然来到小书院,在一群富贵中,她是另类的存在。
……
直到回家,裴思君心绪仍旧纷乱。
谢芸照常煮饭、收拾碗筷、打扫庭院,却见女儿倚在窗头,神情恹恹。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学习上遇到什么难处?
谢芸不敢贸然去问,孩子们的事,想诉说了自会开口。一晃经年,她却仍觉阿君还是小孩儿,不愿苛责课业,再施压力。
“前些天还好好的,应不是很大的挫折。”
谢芸单纯地想让她快活些,在院里捣鼓一阵儿,敲了房门,却没有动静。推门进去,只见床幔垂落,她疼爱的小姑娘已然睡下,她便将物件轻轻搁在桌上。
陶罐里插了几支葵花,交相映衬显出野趣。都说文人喜好风花雪月,自己称不得文人,却也觉得这明艳的黄色照得人心中温暖。
谢芸正打算就此离开,瞥见桌角的揉皱的纸团,只当是垃圾,顺手带走了。纸团在手中转了转,渗出一大团墨迹,张开纸透光去看,依稀认出“致远”二字。
谢芸抿了抿唇,就近坐在门阶边上,驼着的脊背露出疲态。她一遍遍抚过错综的折痕,仿佛这样,就能让那张无形的网在心上压的轻些、再轻些。
她的阿君在愁什么,她早该想到的。
长安三大书院声名远扬,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裴思霁考学时裴凌曾四处打探,与她共同商议过择校的问题。
北郊凤栖山下是实力最为强横,屹立不倒的致远书院。培养的能臣忠将不知凡几,皇亲贵胄亦对其青睐有加,是以德才兼备且家门显赫者云集。
恒远书院坐落在云舒寺脚下,清流轶事流传甚远,既生闲云野鹤,也出江山才子。论书生意气,文人风骨,自是当仁不让。
当今太傅隋毅正出于此,先帝曾赞“文眼皆犀利,宠辱当不惊,真天外人也”。
离家最近的就是排名第三的修远书院,不同于前两座书院地处僻静,它发于繁华,是如今第一商街“芙蓉里”最醒目的建筑。曾盛极一时,底蕴深厚,可不知是管理固化还是招牌夫子都已告老还乡去,迩来显露颓态。
尽管如此,修远仍讨学子欢心。不仅打马秋猎,吟笺弄月等时有兴办,且修习氛围较前二者轻松,风雅非常。
能在三大书院受教的学子,半只脚已踏入光明未来。家里三个孩子性子都要强,又有能力,何况自新帝姚绍继位时局不稳,为人父母的,自然要尽己所能供养。
考前要补课,裴凌便找上峰卖些好,联系到明进。贵是贵了些,胜在口碑好,在裴家家底和她嫁妆里拼拼凑凑,也就齐了。
虽然困苦,但她笃定,一切都是值得的。
裴思君去书院没有相识,每日与此前未接触过的那类人物共处,锦绣华裳间,她尽力做到整洁素雅;旁人早到,有舒服的车辇代步,她只有早起一点、走快一点;世家子弟有府内师保帮衬,她只有靠自己。
她的努力,她的艰难,谢芸一直看在眼里。
他们夫妇这辈子这样便罢了,可裴思君不行。若女儿能往高处去,砸锅卖铁也要让她如愿。只恨身无长物,厄运临世只会仰天长叹:生意愈发难做了,日子愈发拮据,一月余未见荤腥……
裴思霁离家回恒远时就同谢芸说起过,阿君心思敏感,莫要让她知晓学费一事。她那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谢芸一手撑住门槛直起身子,将信件叠好放进小柜的木盒。坐在榻前,翻找剩余旧物,良久,凝成一声微弱的、沉重的叹息。
窗棂之外的风也识情,拨弄檐下一串风铃。断断续续地传出叮当呜咽,并不很清脆。
穿越明窗,帷幔之后的少女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视线落于重重黄葵上。
黄葵枝叶挺翠,花朵盛放,仿若她永远溢着笑的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宋代阮阅《眼儿媚·楼上黄昏杏花寒》:“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意为“也应像往日一样,眼如秋水般清亮,眉似春山般秀美。”
*解法无考究,为作者私(xia)设(shuo)o(* ̄▽ ̄*)ブ
和下章一起是感情剧场,预计下章进恋爱启蒙+定学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