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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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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很小的房子,塞的东西却很多,有书架,有乐器,有琳琅满目的厨具,还有一些分不清干什么用的鸡零狗碎的小东西。不熟悉的人走在这里,非得绊个八百跤,才能走到对面不可。
然而就是这么个房子,常年飘着一股浓郁的菜香味,吸引了一串又一串糖葫芦似的小脑袋挂在窗边,嗷嗷待哺。
这并不是个很贫穷的地方,只是碰巧房子的主人和小孩子们都很贫穷——这里的人主张不要给小孩子零花钱,免得他们出去学坏。
而房主人穷大方,小孩子们又未长得懂得人情世故,并不觉得向一个熟悉的老师讨要一点小零食是过分的事,因此他们总能分到一点。
文栖最讨厌他们了,当然也讨厌房主人。幼年时代的他有着与全世界格格不入的臭脾气,所以也理所当然地讨厌全世界。
他背靠着实木书架,听着房主人和小孩子们讨论今天留下的功课,越听越烦,越听越烦,一个不留神,就控制不住砸了手中的书本,这才将那群小崽子吓跑了,房主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那人是个十足的烂好人,真正有着包容全世界的好脾气,见状居然并不觉得文栖任性,反而软声轻哄道:“今天又是什么惹我们弟弟生气了?”
是的,那个人自称是文栖的哥哥,而文栖自从被捡来就当弟弟养,皇帝的帝,要星星不能给月亮,否则就像小狼崽子一样咬人。
于是那个人什么都给他,盛大的落日给他,喜欢的笛子给他,唯一一床买来的被子给他,安眠曲唱给他,拥抱给他,很多很多的好话给他,更多更多的爱给他。
可即使这样,文栖还不懂得知足,总觉得天生下来世界就欠他一点,必须破坏什么东西才能以泄愤怒。所以他搞坏了笛子,撕烂了被子,打断了安眠曲,从来不让抱,也否认所有的爱,包括那个人和他的。
此刻他臭着脸,把拳头一角塞进嘴里,非得啃出血了,才觉得自己心里无来由的戾气散去一点。
“你为什么对要对他们好?”他随便把拳头上的血往身上一擦,问道。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坏的,势力的,利用的,可是也知道这样的答案他永远不会得到。但还是要问,这大概也是一种毛病,就像谈恋爱的人总喜欢问“你是不是最爱我”,问到最后往往都是分开了。
他没有直勾勾盯着那个人,那样太愚蠢,也显得太渴望了,但骨子里的控制欲不会放过他,他从镜子的反射里死死盯着那个人的每个微表情。
然后,只见那人理所当然道:“小孩子嘛,就是来感受世界的善意的。小孩子要是过得不好,长大就变成坏人了。”
果然,又是这种回答,什么来感受世界的善意的,都是狗屁,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没有人有义务爱你。这才符合弱肉强食的规矩。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这样?这个人偏不呢?
文栖死也想不明白,只好强忍着再咬一遍拳头的冲动,一脸不耐烦地问:“那我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为什么对我好?”
来索求吧,强迫我做些什么吧,说说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吧?他掏心掏肺地想着这些。
然后只听那人笑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绕步到书架背后,接着理所当然地捧起文栖的脸,笑眯眯地亲了一口他的额头。
“你就是小孩子。你不懂,只要做哥哥的还在一天,弟弟就是小孩子。”
文栖吓了一大跳,话也没来得及说,推开那人就仓皇出逃,把门摔得像要报复世界那样响。
他一个人缩在房子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心跳得很快很快。
他心道:你就是个傻逼!
可过会又忍不住道:我也是个傻逼!
少年人的世界里全天下都是傻逼,等着他去咔咔乱杀。
大概过了半个世纪,他这烂脾气才好不容易平复了,打算出门去看看那个人在做什么。然而走出门外,闻到的确实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
鲜花都枯萎了,乐器都蒙尘了,书柜倒塌了,书散落了一地,很多都被老鼠啃坏了。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很微妙的慌张,就好像预见了极其不好的事,但是,花了很多很多心情去接受,于是就连慌张都好像隔了很远。
房子里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没有人气。
他为了找那个人跑了很多地方,厨房跑了两趟,房间跑了三趟,杂物间跑了四趟,可是哪里都没有。
那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客厅,像条鱼一样用力张开两腮呼吸,却感觉不到氧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窗外劈来了一块很大的雷,“轰隆”一声。
他整颗心猛地一跳,忽然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旁边坐着熟悉的小木头人,周边的布景已经是火锅店的模样。
方才的一切,原来是一场梦。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过快的心跳已经恢复原样了,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今天是那个人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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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文栖早早发了店休的通知,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副尘封已久的黑框眼镜,扣在鼻梁上。
与那些精致的金丝、银丝眼睛比起来,这副粗框眼镜异常笨重,像是古早黑白漫画的分格,任何人戴上都会多一股不那么灵活的学生气息。可这对文栖来说刚好,中和了他平时过于游刃有余的笑容,反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真诚许多。
窗外下着雨,他撑开一把黑伞,平静地走在路上,大概半小时的路程,来到一个破旧废弃的饭店门口。
天灾降临后,无人区里很多这样的地方,虽然没有进入门槛,但质量也毫无保证。它对野兽和人类都不设防,因此也通常没人居住。
不过这间饭店是有人的,他以前来过几次。
这么想着,他收了伞,一边避开滴落的水珠,一边数着台阶往上走,到二楼的时候拐到角落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没有紧接上的回应。
但他也没有着急,仅仅是站在原地,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
半晌,门里才传来一声有些含糊的“请进”。
他于是终于放下伞,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的布置和当年那个人的家比起来,乱得有过之无不及:所有书都堆在地上,床就是一件黑色大衣,花纹斑驳的内衣裤像蜘蛛网一样盘踞在房间每个隐蔽角落,老鼠的窸窣声则不停从墙壁里传出来。偶尔裂开的钢筋水泥里,还会有一闪而过的灰色尾巴,布满疙瘩,看起来像是蜥蜴一类的爬行动物。
而他要找的人躺在一堆苔藓中,一头白发,翘着脚,嘴上叼了根比手指头粗的雪茄,简直像是一块大号的杂物,随时都能和背景融为一体。
那人看了看他,伸出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食指往客厅里一指,说:“请坐。”
好像这里真的有坐的地方似的。
文栖没有打人脸的习惯,闻言只好屈尊将凳子上的一系列杂物般开,再捏着鼻子用随身携带的手帕将它擦干净,然后将手帕轻轻一扔,顺手送走一只跳来跳去的癞蛤蟆,再确保脸上看不出半点不满地坐到椅子上。
他温声说:“好久不见。”
对方却单刀直入:“你还在找他吗?”
随即“咯噔”一下,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袭击了文栖的心。一个人手悬在湖面上时,往往不会想到会有鱼忽然越出来撞他一下,更不会想到鱼群会疯,洞穴会塌,水面会荡起波纹,湖底会堆满废物。他只想照照自己的影子,并不想遭受无端的袭击。
当然,要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他也不会气急败坏。一个成熟的人懂得收敛自己的所有情绪,文栖自认区区一条小鱼,当宠物养养也无伤大雅。
他随即提一提嘴角,不痛不痒地笑起来:“顺手而已,反正我多的是时间。虽然世人都说妖兽是没有转世一说的,但谁说的准呢?我不就转世了吗?”
那白发苍苍的女人听了这番不惭大言,也没有说话,目光只看着桌面的相片。
相片保存得很好,上面年轻人的面容还很清晰,眼睛含着一汪甜水,看得出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不会被任何恶意伤害。只不过时光无情,青年的遗容还和当年一般年轻,而当年那个和他一块儿照相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太了,有时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脖子怪费劲的。
大概一支烟的光景过去,女人换了个话题:“那你的破坏欲呢?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话题变换得突兀,又着实称不上友善。
但闻言文栖只是相当自如地一笑,一点也没有露出被冒犯的意思。
他心里明镜似的,看得清来路,自认耶无需任何人点醒,因此仅仅是用似是而非的笑容说着不可一世的话:“反正我从来不对无辜的人使用暴力。”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啾咪!小天使们要不要顺手收藏一下专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