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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北极光的征兆(二) ...

  •   我相信你。
      所以当主持人宣布你是第一时,我虽也和身旁人一般惊喜,但更多的,却是理所当然的平静。
      你每个练习的夜晚,我塞着耳机趴在书桌上,闭上眼想象你微蹙着眉正襟危坐于琴凳之上的身影。
      你不是天才,没有所谓的与生俱来,但恰恰因为你是你,我才拥有了义无反顾去信任的勇气。
      伊莫站起身,竖起大拇指直直伸出,咧嘴到最大幅度,定格下没心没肺的笑容。
      她不擅长的鸣人式笑容。
      你赢了,正如我从未想过你会输。
      他看见了,流连向观众席正下方的眼神,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激。
      伊莫不懂钢琴,专家的点评听在心间,她都只有一个感性的概念,但却并不妨碍她此刻的心情。
      夸她的男孩便是夸她。
      “开什么玩笑?我们哥哥哪里比他差了?!”
      一个女孩站起来对着评审席和舞台大喊,附近的观众懵然间一片哗然。虽然没有扩音设备,但由于距离如此之近,该听到的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黄毛捧着第二名的证书愣住了,徐缓凄然的笑,看得伊莫像被突如其来的重物击中,内心无限下沉。
      “闹什么闹?还不服气了是吧?你当评委老师又聋又瞎啊?实力的差距摆在那儿,我们观众也不是吃素的。这个时代缺的不是感情是理智!还没长大只会哇哇乱叫是吧?那赶紧滚回家找妈妈啊!”
      光线太暗,女生的面容看不真切,但她书包上四中红蓝交错的校徽,还是隐约浮现而出。看来和场外遇见的那一队是对立阵营的。
      双方越骂越过火,原本好意劝阻的姐妹一暴躁也纷纷加入了战局,推推搡搡,场面越发不可收拾。主持人见状,等反应过来时连忙呼叫保安。保安们平日里懒散惯了,没料到动真格的阵仗会落到自己头上,加之都是乱成一锅粥撕作一团的学生妹,制服大叔混在其中连帽子都被揪掉了。
      混乱中,竟有人开始往台上扔东西。半满的饮料瓶摔在正中,拧成团的白毛巾砸在徐缓身上,落地,再骨碌碌滚开去。徐缓眼中汇聚起小孩般的懵懂困惑,默然垂下头,拍了拍留在自己“伤口”上的绒绒白絮。
      世间最伤人的不是真刀真枪的武器,而是默然无声的侮辱。
      “别他妈的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何翼凡跳起来,走向那个放冷枪的“女人”,实则他连敌人究竟是哪一个都不知道。
      伊莫从未见过这个吊儿啷当的少年如此狂暴的模样。伊莫冲到他面前拦住他。
      “你冷静点,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狗咬了你你难不成还要咬回去吗?打人可是要被学校处分的。”
      “可那是我兄弟。你难道就不生气吗?!”
      何翼凡单手横在伊莫肩旁,伊莫已经隐隐感受到那股即将把她掀开的力量。最终,攥紧的拳头从身旁落下去。伊莫舒了口气。
      猛然,落下的手又将她推到一旁。伊莫怔怔退走道边,何翼凡从她被强行赶开的路上闪过。一抹倔强的身影。
      我难道不生气吗?
      你觉得呢?
      徐缓走到焦头烂额的主持人身边,轻鞠一躬,接过他手中的话筒。黄毛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冷清的舞台上光影迷离。
      “台下的观众朋友们请适可而止。无论你们今天是以何种初衷来到了这里,都应该明白,音乐才是真正的主角。附加于其上的任何东西,个人情感也好,名利也罢,都是对音乐本身的辱没。我们笑纳所有善意的批评,也感激一切友好的认同。看在马克西姆的面子上,希望大家不要再起纷争。”
      大厅一时静下来,滞重的空气压得伊莫喘不过气来。有人开了灯,该现形的不该现形的霎时一览无余。
      “有格局,这小伙子真不错。”
      “他算老几?场面话说得跟放屁似的。”
      两种相悖的声音明晃晃传来,伊莫只觉聒噪刺耳。回过神来,故作轻松说完这些话的徐缓已不知去向。
      伊莫再也待不下去,拎起包,冲出旋转门。朴之予撇下何翼凡,紧随其后。
      “这就是我不喜欢黄毛的根本原因,”朴之予追上伊莫,黑这脸愤愤道。“主子遇事撒腿就跑,粉丝享受着一呼百应的愚蠢快感冲锋陷阵,唯恐天下不乱。”
      “等遇到真正值得喜欢的人,她们就会知道,今天的行为有多么可耻。”
      爱是一只手拉另一只手,第一只手一旦松开,多米诺骨牌便覆水难收。
      伊莫拨徐缓的手机号,铃声在朴之予的书包应时响起。
      “来的时候——他放我这儿了。”
      朴之予隔着包摸到震动的手机,和伊莫面面相觑。
      “分头找吧。”
      “你大可放心,徐缓不是那种被人踢了一脚就会寻死觅活的人,让他自己静一会儿也好。”
      “那等他想要热闹的时候总得有人在他身边。”
      我对你的陪伴方式,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地出现;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流连在途,心甘情愿地等待你需要我的那一天。这是我希望中我的存在方式。
      夏花走过四季,只为等待夏天的到来。
      伊莫对朴之予挥挥手,奔过斑马线。

      “喂,他家里只有保姆带着他弟弟,影儿都没有。”
      “学校、体育馆这些我也都找过了,也不在。”
      伊莫举着手机,长时间四处乱跑惹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双腿发软,索性单手抱膝蹲在地上。
      方才伊莫火急火燎推开教室门,饭点时分,一对平时深藏不露的熟面孔正面对面吃着同一桶泡面。被不速之客抓了个现行,女孩的脸瞬间绯红,男孩大脑一时短路,把半桶红烧牛肉面举向伊莫,笑嘻嘻道:“味道不错,来一口?”
      伊莫连连摆手,尴尬地赔笑道歉,说了句“两位慢用,两位慢用”便退了出去。临走时,没忘了把门替他们关得严严实实。
      伊莫又打电话问留在演艺中心见证了糟糕收场的何翼凡,他们常光顾的网吧地址在哪儿。
      伊莫当即拦下一辆出租,连价格也没问就躬身坐进去,向司机报出一个陌生地址。司机怪异地瞥她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现在的女学生真了不得,专门打的去上网,好家伙!”
      是那家网吧很有名,还是您真的载过很多打的上网的学生啊?伊莫吞声,对司机不置可否地笑笑。
      “师傅,我钱带够了。”
      “那就行,走!”

      的确是一家很大的网吧。在那个网咖尚未兴起的年代里,入口处摆满鲜花、四壁铺满海洋蓝墙纸的此等场所,颇为难得。不知是该夸老板有品位,还是该表扬徐缓他们有眼光。
      伊莫认真地在挂耳机的男生中搜寻他,电脑屏幕的光线闪烁如百年前上海十里洋场的霓虹灯,加之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伊莫被晃得眼花。
      无果。
      “老板您好,请问您有看到过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穿着西服套装、年龄大概十六七岁的男生吗?”
      伊莫走到前台询问,自动忽略老板戒备的眼神。
      “出示一下身份证。”
      “我还没办。”
      “我就知道。”老板一脸了然和得意,“学校老师教过你们吧,未成年人禁止进网吧。”
      伊莫无奈干笑,就差没在原地跳起来求通融了。
      “那那些小屁孩儿不是也没成年?老板,”伊莫换了副哀求的语气,“我是来抓我哥的,他学习又不好还总爱瞎混,来这儿打游戏一直不见回去,我妈都急疯了。要是再找不到他,我妈该亲自登门了。”
      老板一听,脸色骤然一变。
      “当然见过当然见过,徐缓是吧?早前穿过网吧直接上顶楼了。喏,电梯在那边,28楼慢走不送。请务必尽早把他带回去,顺便替我问候你们的妈。”
      “看来你们私交还不错。”伊莫双颊止不住地抽搐。

      伊莫在楼梯尽头站定,做了次深呼吸,一把拉开厚重的铁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瀑布般洒在脸上,习惯了黑暗的瞳孔骤然紧缩。伊莫抬起手挡住双眼。
      墙面皴裂的顶楼上,茶花枝桠在无遮无拦的风中摇曳不止。徐缓倚在齐胸高的围栏边,默然注视着远方。风穿过袖口,将他的白衬衫鼓荡起涟漪。西服外套搭在臂弯处,紧贴着恰到好处的腰线。
      伊莫怕惊扰了他,本想轻手轻脚地接近,可无奈今天穿错了鞋。
      “何翼凡告诉你的吧。”
      直到伊莫走近,徐缓都没有回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缓慢,慵懒,再没有别人。”
      “切,我本来还挺感动的。”
      伊莫苦笑。虽然毫不客气地揭她短是常有的事,但徐缓梦呓般的语调,逼得她不得不正色。
      左侧砌上混凝土,辟出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池,花色各异的小金鱼畅游其间,美不胜收。因为个子不够高,伊莫颇费了番力气才坐上池边的高台,如此一来,视线比徐缓都要高。她双手撑在混凝土台面上,约略歪着头,俯视眼前人的正脸。
      “你是冠军呀,徐选手。”
      “是啊,冠军明明是我。”
      他轻飘飘的话语里,既是洞彻,也是不解。
      伊莫的头发铺了满脸,她终于被不知疲倦的风惹烦了,扯下手腕上的皮筋,几下利落地扎了个丸子头,以釜底抽薪。
      “我很喜欢一部电影,叫《海上钢琴师》,看过么?”
      “当然。”
      “1998年它问世的时候,你7岁,学钢琴大概有两三年了吧。闹过很多次脾气,但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真正沉浸于最初被强加的‘爱好’。”
      “你怎么知道?”
      徐缓瞪大双眼,看向伊莫的神情好似被扒出了童年女装照。第一次被他仰望的感觉,非常微妙。伊莫耸耸肩,狡黠一笑。
      “你进医院的那段时间,你祖父告诉我的。”
      “老爷子真是,嘴巴叭叭的,什么都往外说。”
      “那是题外话,言归正传。电影一出,有人赞它好,也有人骂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如有人说1900是天才,也有人说一生都活在海洋上的他不过是懦夫。但是我觉得,1900的世界是俗人理解不了的无上幸福。对了,给你听首曲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安眠曲。”
      这么多年,你的指尖在我耳畔。
      伊莫把一只耳机轻轻塞到徐缓的右耳,自己戴上另一只,播放键老化迟钝,摁了三次,前奏才徐徐响起。
      你睽违已久,我却恋之入骨的《Magic Waltz》。
      这缕琴曲是我因你唯一的藏私,而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分你一半。
      伊莫来来回回摆动双脚,安静微笑,眼角却止不住地湿润。
      “说了你别不信,我弹过这首曲子。”
      回忆渐渐浮现,徐缓脸上转而显出淡淡兴奋,但更多的,莫不如说是为彼此“意外”的共鸣而欣喜。伊莫甚至觉得“好巧,没想到你也喜欢”这样的话,即将冲口而出。
      世上哪有那么多共鸣,不过是爱之深而刻意为之罢了。
      “是么,什么时候?”
      伊莫装傻,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下意识装傻。
      “呃——”徐缓摸摸鼻头,因回忆不起而略显尴尬。“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哪一年回老家的时候吧。我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回去的路上很暗,沿途都是蝉鸣,我原本还想看看夏蝉长什么样,但却连树的轮廓都相当模糊。我还和我妈感慨,说和灯火辉煌的城市相比,那里简直像被历史遗忘了整整一个世纪。”
      “瞧把城里娃牛逼得。”
      说话之间,乐声缓缓归于静谧,一曲终了。
      记得无月之夜,却早已忘记那个流着眼泪与他匆匆对视的小女孩了。
      或许连“忘记”都称不上,从未上心过的事物是无法进入记忆的。装傻算是装对了。
      无法像说“巧乐兹的雪糕真好吃”一样轻松说出那些一厢情愿的因缘际会,感谢古来圣贤的文人气节,保全了她最后的尊严与要强。
      “我相信你。这句话虽然可能会因为被无数次诉说而越来越廉价,但我是由衷的。是音乐让1900变得优雅,那么完美演绎出他惊艳众人的《Magic Waltz》的你,又怎么会不闪耀呢?旁人的目光,是最无用的东西。”
      又一个黄昏翩然而至。伊莫身后苍茫的城市,即将亮起徐缓十几年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粲然灯火。时间从过去潜入未来,有些东西始终未曾改变。
      比如,曾经的我和夜晚的夏蝉,都没能在你心中浮光掠影。
      “谢谢你出现在这里。”
      他说。
      谢谢这个有你的世界。

      呼吸回响,微风轻啸,像是你在耳鬓低语。
      像那样安慰着我。请再抱紧些,那样,我才不会感到寒冷。
      那天以后,伊莫的安眠曲换作了《Liekk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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