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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风初罢夜深归 ...

  •   短短两三天里,伊莫被传唤到警局做了好几次笔录。每次老班在教室门口面色凝重地叫她,无论是课间嬉笑打闹还是上课安静自习,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瞬间齐刷刷聚过来。
      伊莫不习惯这种目光。上一个有如此待遇的人,此刻正躺在医院呢。
      流言越是肆虐,伊莫就越不想闷不吭声。
      “怎么就你一个人没事?这不能好好来上课嘛,看来溜得很快。”面对女生们的各色嘲讽,伊莫也不想争辩什么,只是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你要变得无所不能。
      “是啊,至少有些只会耍嘴皮子的王八肯定是追不上的。”

      徐缓虽然被利器所伤,情势严重,但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总算不再有性命之虞,这是那晚在救护车上一路陪到医院的伊莫,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了许久之后,亲耳听医生宣布的。多亏了徐缓的保护,陈迈身上的伤自然要轻上许多。不过,由于内脏受损,长期住院调养怕是免不了。
      伊莫在医院的走廊边靠墙坐着,木然望着病人来往穿梭,午夜的寒气侵上来,单薄的校服聊胜于无,连脊梁骨都快冰凉。看见徐缓匆匆赶来的家人,伊莫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明明察觉出异样,却未加以点破;明明自己带路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明明……
      徐缓父亲听完伊莫泣不成声的叙述,只是望着她哭花的脸,温声开口:“当时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不然结果可能会更糟糕。”
      和徐缓如出一辙的温柔语调,满蕴着仿若幽谷拂过清风般的安慰。
      伊莫抽噎着想寻点什么擦眼泪,周身上下却没有一块合适的地方。
      因为剧烈的妊娠反应而无法赶来的徐妈妈,想必也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女人。
      “真是帮大忙了。孩子,吓坏了吧啊?”徐缓祖母抚着伊莫的后背,不停为她顺气。“不哭了,不哭了。”

      多年后,偶然间提及这段往事,他忍住笑对伊莫说:“听我祖母说,当年我被拉进医院那天晚上,你在外面哭得跟我亲妈似的。不认识的人都快以为,八成是你儿子躺进去了。”
      伊莫侍弄着刚浇过水的山茶花,煞有介事地开口:“儿子,叫声妈来听听。”

      老班原计划号召全班同学去医院探望病人,却不料被两人双双回绝。徐缓笑得没心没肺: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狼狈的怂样。而陈迈只是淡淡说了句“不用了”,随即耷拉下脑袋,不再多说一个字。
      伊莫明白,陈迈无时无刻不为铅重的负罪感所折磨,病床上的苍白面庞在布帘浮动间若隐若现,确实也叫人心软。可谁又来宽恕她无处宣泄的愤怒?从今往后真相不足为外人道,这是伊莫唯一能向陈迈保证的。毕竟周围只在传,三名天真无邪的中学生与一群小瘪三巷战,我方折损惨重。这当然也是徐缓的意思。两人都没有说出微妙的真相,徐缓昏迷期间也没有碰过面,但提供给警方的口供却出奇地吻合。
      他们共同保护了一个人。
      或许欺骗和背叛之于徐缓,犹如一张满分试卷般轻飘飘,一笑可置之。
      少年天真地以为,人间无一物不可原谅。

      小混混们的收场,伊莫没兴趣了解。小镇太小,成天游逛于街头巷尾的小混混不多。加之又是那样惹眼的发型,他们自己替自己画地为牢,战战兢兢地在囚笼里打转。因而目标很容易锁定,也正好让警察们活动活动筋骨。
      后来,伊莫听邻居提起,大概是蓄意伤害未成年人一类的罪名,有人吃了牢饭,也有人侥幸逃过一劫,不知所踪。
      从此,小镇上不可一世的浪奔少年们统统敛了气焰,一面对着前车之鉴大啐特啐,一面却也再不敢放肆嚣张。从茶馆走夜路回家的人们,鲜少再听见小痞子们跋扈的大笑声。
      小镇从一个初秋的傍晚开始,倏然间平静了许多。少年烙印在巷角乱石堆上的血迹,也早被裹挟着寒意的阵阵秋雨冲刷无痕,淡在了小镇本该渺无波澜的温柔往事之中。

      一天,十九岁的伊莫独自伫立在暮色尽染的河边,看着细沙随流水缠绵而去,她沿着河滩走出很远,却再也找不到曾经流光溢彩的啤酒瓶碎片。
      他挥舞着拳头改变了许多东西,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他也曾在这些零零碎碎的事物上留下痕迹。

      刚转学几天就被揍进医院,徐缓也算是以旷古绝今的奇特方式出了名。母亲怀着身孕,自己又身处毕业班,一家人的心情不难想象。伊莫偶然听见去探过两次病的老班念了一嘴:“好家伙,腿打着石膏,头上腿上上全缠着厚厚的绷带,竟然还在给老子乐呵呵地看漫画。”
      伊莫失笑。虽然见不到面,看来倒也没什么好挂虑的。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自己,像是上一世孟婆汤没喝干净的小鬼。
      只和他做了五天同桌,伊莫每次想起,还是禁不住遗憾。她打那以后,时常对着身旁的空桌椅发呆,遥遥回想夏夜里的琴声,以及秋日里不甚愉快的邂逅。
      她是一个偶然闯入他生命的平凡女孩,不短不长的马尾,不即不离的谈吐,不深不浅的瞳色。
      她所不知道的是,那晚徐缓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感受到温热的眼泪滴落在脸上,一点点变凉。他很想叫她别哭了,却睁不开眼,也喊不出声。

      离中考虽说还有好几个月,但日子总归时不我与。徐缓和陈迈的座位就那样一天天闲置,迟迟出不了院。
      老班起初力劝两人休学一年,重整旗鼓。陈迈答应得痛快,虽然伤势谈不上多严重,但学业落下太久,成绩免不了被别人超出许多。说到底,最让陈迈松口气的,还是再也不用面对他根本无力面对的两个人。一旦毕业,谁还见得了谁。不过这一点,成天忙于喝茶摸牌的老班自然想不到。
      老班第三次去医院的时候,徐缓再度回绝掉他的休学建议,态度十分干脆。
      老班气血上涌,圆滚滚的啤酒肚一阵剧烈起伏。
      “我每天都在学。”徐缓拿起反扣在小桌上的漫画杂志,被遮盖的一摞教辅书跃然入目。“休学多麻烦啊,我只是腿动弹不了,又不是脑子废了。”
      “你小子也就仗着成绩还过得去,瞧把你能的。”老班不再勉强他,嘴上却丝毫不饶人。
      不过,说成绩只是“还过得去”,倒真是委屈了某人。当初徐缓转学面试的时候,正因为他在全市都排得上号的成绩,才被老班瞬间相中。他看得上的人,别人自然也流哈喇子。最终,老班还是凭着恬不知耻的唇枪舌剑,在与一众班主任的恶战中拔得头筹,喜滋滋地将男孩收入囊中。用老班自己的话说,那可是“鸡群里的凤凰”。
      伊莫当时尚不知道他夸的是谁,只是满脸黑线:所以我们一教室都是鸡?谁啊,这么大来头?

      第二天,老班手撑讲台,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扫视众人:“谁放学回家的时候要路过道口老徐家?”
      大抵是头一次听说“道口老徐家”,众人一片石化。伊莫也搞不懂老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接地气的地名,现在的小孩儿知道个鬼。
      “徐缓同学住院的事,大家都知道吧?我们怎么说也是毕业班的学生,这一天天的功课可不能落下。所以我寻思的是,找一位同学每天把作业给他送过去,也算是帮扶一下弱势群体嘛。谁愿意?”
      一阵交头接耳。道口离学校太远,大多数人似乎都不路过。偶尔一两个要骑车路过的女生,扭扭捏捏的样子,又是咬唇又是偷笑。
      “哎哎哎——虽然只相处了几天,同学情谊也该建立起来了。一群没良心的。”老班紧绷着脸,眼前的状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伊莫合上藏在桌兜里的小说,举起手。
      “看看,看看!有什么事最后还不是人家班长来扛。我早就说过我慧眼识珠,呵呵呵。”因为坐在最后一排,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伊莫,老班瞥见瞬间乐开了花。“不过,你家……”
      “我路过,没关系。”
      伊莫答得肯定,却仍免不了受一些人的白眼。期间,老班令人反感的大肆吹捧,无疑更是火上浇油。很早就有人暗地里说她越来越会溜须拍马,伊莫只是笑笑,心想那我还真是厉害。
      “那你别忘了每天去各科老师那里取他的作业,顺便课堂笔记什么的,能借的也都借一借。”
      “好的,明白。”
      前些年老班来伊莫家喝过几次酒,这时候竟然连她家在哪儿都忘了个干净。喝酒伤身,神智不清。
      伊莫庆幸他不记得,不然这谎不太好圆。她每天回家非但不路过道口,甚至与徐缓家干脆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如果先去一趟道口再拐回家,即便是骑自行车,回家估计晚饭也该凉透了。
      伊莫眼前浮现出徐缓逆着阳光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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