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61、逐月

　　翌日，经过一整夜发酵，管老看到丑闻，在大骂某负责人之时突然气短，长时间以来平稳无恙的心脏病再次发作，被紧急送往医院。
　　事件再度发酵，校方了解原委后紧急出来辟谣，但无人听，无人信，真相被溺死在浩浩荡荡的讨伐声中。
　　谁声音大谁便是“正义”。
　　伊爸莫妈因为担心伊莫，连夜从C城赶来上海，将她接出闹得沸沸扬扬的学校。在校外的酒店里，莫妈妈拉着伊莫的手只是哭。她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但换个立场，伊莫本人又何尝想得通?世上人仰马翻的事情本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管老突发急病的消息触及到了伊莫的逆鳞，但眼下莫妈妈这副模样，伊莫无法表露出任何情绪。这种时候，她不能和妈妈比脆弱。
　　傍晚，伊莫梳着干练的高马尾出现在医院气派的大门口，蹲守消息的记者里有人率先发现了事件女主人公的现身，立马带着摄像师傅冲过去，余下的记者紧跟着蜂拥而上，把伊莫的出路堵得死死的。
　　“伊莫小姐，听说管夷非先生现在还在ICU病房里，你是来看望他的吗？”
　　“事件发生一天后您才现身，是否准备对备受大众关注的问题作出回应呢？”
　　“伊莫小姐，请问您在事后与管夷非先生一方有过联系呢？具体是如何商洽的呢？”
　　“您是否面临着被取消获奖资格和接受校方一定处分的风险?”
　　“伊莫小姐，针对您与管夷非老先生的不伦关系，您的家人朋友是如何看待的呢？您此刻出现在医院门口的目的是什么呢？”
　　无数只话筒伸向伊莫，她平静地听着，尔后接过最后发问的女记者的话筒，面如止水道：“当然因为你们在造谣啊。”
　　场面一时凝固，围拢的记者们面面相觑，估计谁也没遇到过如此不给面子的采访对象。伊莫无视那位女记者相当不好看的脸色，继续道：“我知道谣言的可怕之处在于，不管它多么愚蠢可笑，总有愚蠢可笑的人选择坚定不移地相信。无论怎样样，请停止伤害无辜的人，否则，咱们法庭见吧。”
　　虽然没有挖到他们满意的料，但也算是从另一个层面有了收获。记者们纷纷散去，天色完全暗下来，伊莫在往来看诊的人流里，一步不移地守在正门口。南方湿冷刺骨的寒风再度袭来，伊莫抚着冰人的脸颊，下意识想要拉起围巾遮挡，指尖捞了个空，才记起自己最爱的围巾被徐缓抢走，尚未归还。
　　他还好吗？是不是还在不眠不休地找我？

　　徐缓坐在电台的休息室里，师姐走进来向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徐缓会意，站起来理了理衣装，随师姐走进直播间。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Andy。上海今天晚上的风也是特别冷哈，大家是不是正吃着热乎乎的美餐收看我们的节目呢?不是的话当然也没关系，因为我们本期邀请了当下一个热门事件里的相关人，且听他以他和她的故事来温暖整个冬天。”
　　师姐甜美的女声落下，徐缓对着镜头浅笑，从从容容讲起像是对所有人又像是只对一个人说的话。
　　“想必大家最近都听过一个叫伊莫的姑娘，她填了一首叫做《从此以后》的歌词，作为来年初夏时节她男朋友22岁的生日礼物，这首饱含她心意的情诗由当红歌手唱给全世界听，该是多么大的幸运与幸福。她参加比赛，一路过关斩将，成功受到作曲人的青睐。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之际，却有人不解风情，晦暗善妒，踏碎别人的真心。我听别人说起，收笔的那天，她是哭着将最后一个字写完的。从此以后，你是初，也是终——这是那阙歌词的最后一句，即使深陷风波，它依然美得不像话。感谢所有想要将我们推入地狱的人，我原本在春夏之交才会收到这份礼物，你们却让全世界提前知道了我们的故事。”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相喜欢的呢？”
　　“她喜欢我十一年，我喜欢她七年。我很抱歉，这件事我直到昨天才知道。”
　　“十一年！几乎占据了眼下人生的一半。你的时间要短一些，看来女追男的故事。”
　　“不是，只是因为那四年我还没来得及认识她。”
　　“就在我们节目开始之前不久，伊莫在管夷非老先生所在的医院门前，算是对最近的风波表了态。对此你怎么看?”
　　“是我教她的，没做过的事不要认。所以各位有心人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尽可以冲我来。”
　　“夫复何求哉。”师姐不禁赞叹，“如果只能对伊莫说一句话，现在的你会说什么呢？”
　　“我一直都在。”

　　夜深了，住院部的灯火逐次熄灭。一位戴着小粉帽的年轻护士捧着一杯热白开向这边走来，若不是这位护士此前已在远处打量过她好几次，她一定会以为是童话里穿上制服的公主来普度众生了。
　　这算是上次演唱会现场我送热水给别人的福报吗？果然还是要多做好事。
　　伊莫道过谢，正这么想着，护士小姐却兴奋地说：“我真羡慕你。”
　　伊莫一口水呛住，不解道：“姐姐你可别羡慕我，我这都快被别人搞得身败名裂了。”
　　“已经不攻自破了，那些新闻。”
　　“什么？”
　　护士小姐将方才在病房里看到的节目，以及节目上那位泰然自若的男生的话，一五一十学给伊莫听。趁着交班的功夫，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伊莫传达这个好消息。
　　“他是了不起的人，你也很勇敢。”
　　伊莫感激每一次陌生人的善意，自己至今所做的，尚且无以为报。这个冬夜，到底是谁温暖了谁呢？
　　徐缓又一次静悄悄地做了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伊莫仰着头，努力把涌上来的眼泪憋回去。
　　他终于知道了她喜欢了他多少年。
　　李来佳个沉不住气的，一定把什么都抖搂干净了。
　　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辰，医院里传来管老身体状况平稳下来的好消息。伊莫对着倚在窗口向她招手的管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小步迈着僵直的腿融入尚未苏醒的街道。

　　她若无其事地去考完最后一场考试，意料之中的，学生们看她的情绪都比较复杂。经历了这场轩然大波，她竟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坐在教室里写文学史。
　　“我不去考试才是显得心虚好吗？有些人可能巴不得看我一蹶不振，我不可能遂他们的意。”
　　伊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李来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啧啧啧，你们小两口都倔得跟弹簧似的，别人越压，你们反弹得越狠。好家伙，徐缓昨晚那一出，只会惹得越来越多的人带着想法看你。”
　　“可是我们都还要继续生活呀，小傻子。”
　　伊莫拍拍灰尘，把李来佳滚到地上的可达鸭扔回床上，李来佳一个飞吻过来，随后她拉着行李箱离开宿舍楼。
　　大三的寒假开始了。

　　还是没能抢到飞机票，伊莫只好坐长达数小时路程的夜行车。活了这么久，她抢东西的运气依然这么烂。
　　列车快速穿行在不知名的原野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指向的，是故乡的方向。伊莫满脑子回旋着黑名单里唯一的号码，无法成眠。
　　不知为何，伊莫依然不知道见到他的面，甚至是听到他的声音，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说出什么话来。
　　列车到站，伊莫被漫长的心事充塞着，拉着行李箱兀自往前走，转过一个角度，出站厅外，抱臂倚靠着厅柱的男孩映入眼帘。
　　伊莫呼吸都停了半拍。
　　徐缓闲闲地走过来，伊莫好容易才抑制住了想要后退的冲动。徐缓把搭在臂弯里的围巾拿起来绕在伊莫脖子上，弯下身来凑近她，鼻尖都快要触到鼻尖。视线平齐，徐缓就这样盯着伊莫的眼睛看了好几秒。伊莫确信自己在这几秒时间里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因为下一秒，连手机被摸走了她都没感觉到。
　　“山不就我，我自来就山。”
　　徐缓三下五除二，自己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他还不放心地测试了一下，确定能打通了才把手机还给伊莫。
　　“你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考试都考完了？”
　　伊莫像个刚刚通电的扫地机器人，思维才开始运转起来。一说起来，她立马准备查学校官网的考试安排。
　　“喂，我千辛万苦地赶来见你，你第一句话就怀疑我是不是弃考了，过分了啊。”
　　徐缓假装生气，劈手夺过伊莫的行李箱，也不等她就自顾自继续往出站口走。
　　“哎你等等我，别生气呀！”伊莫小跑着追上去，拽着徐缓的袖子。“那……你是怎么千辛万苦来见我的?”
　　“我现在又不想说了。”
　　“这位崽子，你这才欠揍哈。”
　　伊莫一跺脚，站住不走了，气鼓鼓地瞪着徐缓。
　　徐缓转而笑吟吟的，掉头牵住伊莫的手，问：“现在才凌晨四点二十八，想回家吗？”
　　伊莫垂目思量了片刻，摇摇头：“暂时不想。”
　　伊莫在车站候车的时候，徐缓才提前一小时交卷，出了最后一门考试的考场。去宿舍楼找伊莫，李来佳才告诉他伊莫已经回家了。徐缓心念一动，叫来一个同是今晚回家的老乡学弟，看着他在眼皮底下把最近的机票退了，自己才见缝插针买上了最后一张票。当然，徐缓出钱给他订了稍晚之后更便利时间的票。
　　“你是个好人。”
　　“这不是女生喜欢对备胎说的话吗？学长，我是你学弟，不是你学妹啊！”
　　学弟冲着徐缓疾步远去的背影大喊，一不小心方言都出来了。
　　于是便有了徐缓凌晨在C城堵伊莫的场景，也就是他所说的“千辛万苦”。

　　两人坐在伊莫家附近公园里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行道树上长河一般的红灯笼出神。农历新年渐渐临近，C城四处张挂起红灯笼。行百里，灯千盏，迎万里归乡客。
　　“这个公园还是没怎么变啊。记得是高一那会儿吧，你出水痘，裹得跟个二愣子似的来听我划重点，那会儿就是在张长椅上。”
　　“你真是把我夸得太美了，谢谢啊谢谢。”
　　伊莫偎在徐缓怀中，连续几天的刺激、奔波、心悸、失眠，此刻通通成倍袭来。声音软绵绵的几乎就要睡过去，一个不小心，滑躺到了徐缓大腿上。徐缓准备拉她起来，却被伊莫一把挡开。
　　“我问你，那档访谈节目，你是怎么做到的?”
　　伊莫的侧脸映在灯光下，闭着眼一动不动，如果猫需要冬眠的话，那确然是柔和得仿若一只冬眠的猫。
　　“你具体想知道什么?”
　　徐缓一绺绺捋顺贴在伊莫脸上的乱发，轻缓而又不厌其烦。
　　“废话，当然是全部啊。但是如果你有难言之隐的话，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如此轻易上这档节目就好。”
　　“那位主持人是大我好几届的师姐，因为之前业务上的一些联系，关系还不错。沟通了前因后果，半是出于人情，半是出于利益，他们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你想，他们收获了收视率、话题度和仗义执言的口碑，我们以最高效的方式自证清白，彼此受益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徐缓，谢谢你，原本是不想让你掺和进来的。我知道你不可能袖手旁观，但你真的——每次都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行动。网络上的骂声并没有完全退潮，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场无妄之灾。如果没有你，我可能真的没有办法撑过去。”
　　“总有人把事实当骗局，觉得既然你得到了他们难以企及的东西，怎么可以没有污点，怎么能够清清白白。”徐缓不停抹去伊莫涌出来的眼泪，“不过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那句话，我一直都在。”
　　因为你无比强大，我才敢在你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