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9、宜嗔宜喜春风面

　　凛冬降临，2007翩然而至。南方气候湿冷，一月里的风倍加寒凉。
　　到了这个节候，伊莫每次骑车，必得裹上围巾手套帽子口罩。枯叶在迎面的风中恣意狂舞，由于骑行的速度快，她好几次被吹得睁不开眼。
　　伊莫像往常一样将自行车斜靠在徐家院墙上，摘下口罩，理着乱发向大门走去。她摁下门铃，等着徐家祖父应门的间隙，微微俯下身，在书包里翻找资料。因为期末的临近，各科作业雪上加霜，塞满了一书包，一时间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伴随着一阵金属响动，门开了。伊莫艰难地从纸堆中扒拉出了徐缓那一份，此刻欣喜地抬起头，伸手把厚厚的资料递过去：“这是今天的——”
　　她蓦地愣在原地。
　　开门的少年穿着浅灰色的高领毛衣，一只手松松地搭在门把上，端详着伊莫冻得通红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露出了令人眷念的畅朗笑容。
　　呼出的白气氤氲在眼前，面前的人有些看不真切。好不容易克制住想奔上去拥抱他的冲动，伊莫伸出的手缓缓垂下，胸口倏然升起一股暖意。
　　“等你好久了，进来吧。”徐缓向前几步，伸出手想要接过伊莫手中的资料和书包。
　　“不用了不用了。”伊莫攥紧书包带和文件袋，努力把神色调整得自然，“现在天黑得早，回晚了我家里人会担心的。”
　　“已经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
　　“啊？”
　　“今晚请你吃饭，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徐缓一把夺过伊莫的书包，行云流水地挎在肩上。浅蓝色书包挂在他后背上，显出一种大人错穿小孩衣服的失衡感。
　　想不到糖衣炮弹是认真的。伊莫不好再推辞，将乖乖松开的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
　　徐缓握着文件袋，侧身立在门边，等她先进去。伊莫心想，从此无需在他面前客气了。因为他们，正一点点靠近。所以，他会一点点了解她，从她爱看的书，到她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正如她知道他不喜欢书页有折角，专心致志的时候被人打扰会不悦一般。
　　伊莫不敢想象靠近的极致是什么，但水仙花的倒影虽然似幻若虚，在某一刻，却也可以温柔碰触。

　　“来来来，伊莫，动筷动筷。”徐缓祖母从厨房端来最后一道菜，边解围裙边招呼着伊莫。“徐缓本来央我带你去下馆子，我想了想，陌生人做出来的菜，哪能比得上自家的有心意呢？都是一些偏辣口的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都是一些偏辣口的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徐缓祖父补充道。
　　“好吃！”伊莫夹了一片被青椒掩埋的回锅肉，送入口中，边嚼边冲老太太满足地笑。“和我外婆做的不同，又是另一种滋味。”
　　客厅的水晶吊灯明灿闪亮，屋外的天色早已昏暝。四人各踞一方，围坐在方桌四周。伊莫坐在徐缓的右手方，正好与徐家祖母相对。
　　“伊莫是哪年生的呀？”徐家祖母看着她，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满是慈祥。
　　“92年5月。”
　　“哎哟，比我们家孩子整整小了一岁呢。不过你看看他，哪里像个哥哥的样子，还敢在外边跟人打架。”说着，徐家祖母仿佛又动了气，朝徐缓剜了一眼。
　　徐缓只好赔笑道：“也就那一次而已，又不是我主动的，您怎么老揪着不放。”
　　伊莫把嘴里的一大口饭菜猛咽了下去，差点儿被噎到。
　　哥哥……好个拜把子家宴……
　　伊莫回神的当口，瞟了一眼徐缓无所谓的脸。
　　“伊莫，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情同手足的那种。”徐缓大剌剌地揽过伊莫的肩，笑得江湖义气十足。伊莫在他怀中战战兢兢缩着脖子，而后一把推开。“有什么困难就找哥，看哥不把他们打个满地找牙！”
　　伊莫赶紧掐灭了心里该死的连环画。什么兄妹情深的德国骨科戏码。
　　“对了，有个东西要给你。”
　　徐家祖母起身，从放置花瓶的木桌上抱来一个粉蓝色的礼盒。餐桌上摆满了大盘小盘的菜肴，不好直接推到伊莫身前，徐家祖母便特意绕了半圈，将礼盒放在伊莫手边。
　　“……这，我不能要。”伊莫怔了片刻，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徐家祖母，干脆简单点，抬手想要推还给她。
　　“你都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呢。”徐缓向伊莫使了个眼色，让她别拒绝，老人家会往心里去的。
　　“打开来看看吧。”伊莫无法，显得束手束脚，徐家祖母却表现得比伊莫本人还要高兴。
　　伊莫只好解开丝带，揭开盒盖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是一叠书。乍看之下，每本都是颇负盛名的佳作，其中一些伊莫很早就读过，而另外一些，就算没有读过，可单是书名她也早有耳闻。她拿起来仔细端详，发现每一本的扉页上竟然都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她不禁愕然。
　　伊莫条件反射地望向徐缓，发现对方也正浅笑着看她。徐缓放下筷子，慢慢向她解释。
　　原来，徐妈妈是一位在国内有些名气的作家，嫁给徐爸爸之后分心于相夫教子，自己的创作事业也因此放缓了脚步，但作为S省的作协成员，与一些名流作家的交谊却依旧笃厚。当徐缓在电话里无意中说起伊莫爱看书的嗜好时，徐妈妈便开始多方请托，向好友挨个要来了签名书。不过，最后的礼盒和丝带，是徐缓出院后亲自挑选的。
　　“原本打算送你贵重些的礼物，可我们家小子说，那样会玷污了你。”许久无言的徐家祖父这时插进话来，“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伊莫微微低了头，向两位老人郑重道谢。低头的瞬间，伊莫抿着嘴唇轻轻笑了笑。徐缓拿起饮料喝了一口，灯光将他悠然的侧脸映在身后的白墙上。面容模糊，棱角却格外清晰，满蕴着少年意气。
　　伊莫在徐家祖母连珠炮般的询问中继续吃着饭。晚饭伊始，她还能装得从容，可越到后面，她的表情却开始难以控制地不自然。南方一月的天气里，她的鼻尖和额头渐渐渗出汗。
　　最后，不知吃到了什么，伊莫猛地咳嗽起来。
　　徐缓立即前倾着身子，轻轻替她拍背：“喂，你没事吧？”
　　“……辣……”伊莫在咳声里挤出来的话不成调。
　　徐缓起身去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伊莫二话不说抓起来咕嘟咕嘟直往胃里灌。
　　“你小子不是说人家伊莫挺能吃辣的吗？”徐家祖母瞅着伊莫咳得通红的脸，拔高了嗓门儿跟徐缓急。
　　“我以为C城人都挺能吃辣的。”
　　伊莫辣意未消，吸着气，朝徐缓狠狠瞪了一眼。
　　徐缓笑出了声，说不清是无辜还是抱歉。伊莫怎么看都觉得，这笑里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徐家祖母也不乐意了，照着徐缓的背就是狠狠一巴掌。
　　徐缓龇牙咧嘴以示捧场，拿起空杯又给伊莫倒来一杯温水，举到她面前：“我赔罪。”
　　伊莫很大爷地接过，喝一口：“我拒绝。”
　　徐家祖父祖母端详着两人，相视而笑。

　　徐缓提议要送她回家，伊莫的眼光不经意间落向他的左腿，心中踟蹰。
　　“腿没事儿了吧？”
　　伊莫盯着徐缓若无其事地跨上自行车，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看看我都在医院躺了几个月了。”礼盒份量不小，徐缓接过来掂了掂，放进了自己的车前筐。“再说了，这是我向你妈妈承诺的。”
　　“是啊，这大晚上的，怎么好让女孩子家一个人回去呢。”徐家祖母附和着，抻直手中的围巾往徐缓脖子上绕，少年很配合地躬下身。
　　“在医院里整天都做些什么呀，很无聊吧？”面颊被夜风吹得冰凉，但为了把话说得清楚些，伊莫执意没戴口罩。
　　“他妈妈不在的时候，给隔壁床的小男孩削苹果；天气好的时候和仙人掌一起晒太阳；偶尔和值班的护士阿姨聊聊天……挺有意思的。”少年呼出的气息凝而成雾，在冬月温暖的路灯光下氤氲朦胧。
　　“给你捎去的书有认真看吗？”伊莫腾出手扶了扶书包带，眼前浮现出因为背着两人份资料而佝腰驼背的自己。
　　“嗯。我看到男主角修炼归来，重出江湖，炫酷地放绝招干掉了大boss。”
　　“我说的是参考书！谁问你的破漫画了！”围巾被吹翻到脸上挡住视线，伊莫猫爪子一样使劲扒拉，越发气急败坏。
　　“漫画书就不是书了？都21世纪了，哪门子老古董思想！”少年脸上挂一副没心没肺的笑，答得义正辞严。
　　不知为何，伊莫每次看到这样的他，升起来的怒火总会很快消失殆尽。
　　真是搞不懂，这人那么好的成绩，大概是上帝开了落地窗，后脚又忘了关大前门。
　　伊莫撇撇嘴，不接招。

　　“徐缓。”
　　“嗯。”
　　两人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在黑夜里骑行，快到伊莫家时，伊莫外公常来垂钓的小湖映入眼帘。石榴形的小湖被茂竹环抱，泼墨黢黑的冬夜里，在人家点点灯光的映衬下愈发幽深。
　　那个伊莫从未见过的女人，便葬于这片竹林深处。
　　“看见那片竹林了吗？夏天的时候，夜里会有好多萤火虫。绕着竹竿成群成群地乱飞，就好像一片莹绿的星空落到了人间。”
　　徐缓顺着伊莫的目光望去，沉默了片刻，眼底流露出小小的困惑，仿佛想象不出来伊莫所描绘的那幅景象。他难得没有取笑伊莫文绉绉的比喻。
　　“我没见过真的萤火虫。”
　　“真的假的？”伊莫有些吃惊。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但没想到他和某些东西竟然隔绝得如此彻底。
　　“在电视上倒是见过。”
　　“可惜，现在是冬天，它们不出来。”伊莫为他的遗憾而遗憾。
　　徐缓收回目光，不知该接什么话。
　　“哪年夏天有时间，再回来吧。”伊莫侧过头，浅褐色的双眸凝视着他，闪烁着平凡的外衣下不平凡的光影。“我带你一起看萤火虫。”
　　徐缓的眼睛诧异中一亮，旋即迸发出恬然的希冀。发丝拂过额角，暗处，不知谁家院中飘来幽幽的腊梅香。
　　“好。”
　　当晚，伊莫攥着这声应答安然坠入梦乡。
　　冬天的萤火虫，是今夜的Magic Wal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