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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关于结局的三种解读 ...

  •   【彼时,狄俄尼·埃斯珀西托(Diony Esposito)——也就是绰号叫“夜鹰”但总爱打瞌睡的那位仁兄——已经学会了怀疑一切,以至于他那准得可怕的第六感向他展示了对未来的匆匆一瞥后,他嗤之以鼻,要了一杯酸威士忌。多年以后,当他不得不在夜里顶着腰痛给狙击枪上油时,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绝对、永远不应该加入塔克斯,他应该在签了合同之后转身就跑,把定做的制服、直升机上的闲谈、改装枪支和公路狂飙时尖叫的刹车片抛在脑后,但事实是,他没有这么做。因此,当那个遥远的热天午后的记忆再度朝他袭来,他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另一个七月的某个日期,天气已经变得闷热,太阳像盖在蓝色帆布上一枚闪闪发光的金色印章,白昼漫长、炽烈,令人昏昏欲睡。狄俄尼洗过头,刮了脸,穿着熨好的黑色套装,领带和胸口的方巾难得见了面,看起来像个衣着得体的私家侦探,毕竟他现在要代表成立不久的塔克斯去迎接新学员。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搭档将其称为“我们时代最用心险恶的诈骗案件”。
      等待时的门厅看起来格外高,玻璃门像一颗卫星那样稳定地旋转,往里输送带着泥土味道的潮湿空气,他这才知道两小时之前下过一场雨。他靠在柜台边,把花瓶里的玫瑰摧残得没剩一片叶子,负责掌管这一方天地的安奈特·普林斯顿白了他一眼,端上咖啡。
      “新人谱还挺大,都晚了半个多小时了。”他呷了一小口,开始抱怨。
      “交通管制。”安奈特说,“市中心有车祸。”
      “你知道新人是谁吗?”
      “听说过,”安奈特依然执着于她那永远写不完的访客记录,“人事部的塞西莉亚这几天一直提到他。”
      “那应该长得不错。”狄俄尼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毕竟入得了她的法眼。”
      “你到底有完没完?”
      两声鸣笛从远处传来,狄俄尼掐灭脸上的笑容,挺直身体。他没接话,也不看周围的东西,径直往门口走去。新学员的剪影印在玻璃幕墙上,慢慢靠近,最后站在他面前。
      “好吧,看来你就是我等的人。”狄俄尼说,同时伸出手,“我是塔克斯的狄俄尼·埃斯珀西托,你是——”
      新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比他略微高一些,头发太久没剪,垂下的碎发遮住了那双罕见的红色眼睛,嘴唇抿得很紧,似乎在保守秘密。他快速地握了握狄俄尼的手,皮肤柔软,缺少温度。
      “文森特·瓦伦丁。”他说,想要微笑,但不太成功。
      “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红色眼睛的人呢。”狄俄尼扬了扬眉,想看得更仔细些。新人微微侧头,垂下睫毛,等睫毛险些贴上面颊才像剧院拉幕布似的慢慢抬起来——一种无声的拒绝。
      “巧合而已。”文森特说。
      “那好吧,上车。”狄俄尼接过那只行李箱,重量比想象的要轻。他一边大步走,一边自言自语,最后,他以一种不容置疑地的语气说:“先去见见我们共同的新搭档。”
      文森特觉得狄俄尼谈论此事的语气像急着给主人衔回目标的寻回猎犬,他对此明智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有一天,贝图拉·麦克白(Betula MacBeth)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世界依然亘古不变地存在,这个事实让她有点丧气。窗外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来自别的什么地方,属于一个近在咫尺但无关痛痒的世界。手枪仍旧压在亚哈得偿所愿,沉入水底的那一页,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趁着系衬衫扣子的当口,她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人生,意识到如果她现在死去,甚至连墓志铭都很难替她美言几句。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时她有多渴望改变,此后就多厌恶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面对这一情景,我们只能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假设西西弗斯应当是幸福的。】

      跟狄俄尼猜想的分毫不差,贝图拉确实在靶场,事实上,她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
      跟别人不太一样,她把隔音耳机倒扣在下颌上,这样摘下来时不会缠住头发。随后她单手举枪,胳膊放平,碳钢枪身在灯光下微微反光。虽然年纪轻轻,但她跟所有食古不化的枪手一样拒绝工程塑料。
      平均三秒扣一次扳机,十三发速射,点四五英寸手枪弹每次击发都会在室内掀起一阵闷雷似的回音。打靶结束,她卸下弹匣,拉开套筒退弹,通过抛壳口检查枪膛,整个过程没有误差,心不在焉。对此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劳地拖延发生的时间。等她按动电钮让靶纸向前,隔壁正在争论一个连环杀手最应该用什么枪。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一个人说,“我们是他妈的专业人士,你让连环杀手拿一把.357口径的□□?这又不是□□片……”
      “这个嘛,”她适时加入了对话,“我大概会用点三八口径的手枪,黑市上到处都有,编号都磨掉了,子弹很好买,追查不到。”
      “动静未免太大了。”另一个人不赞同地说。
      “那就用点二二消音手枪,”狄俄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甚至不用转头就能看见他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紧凑型可以装进风衣内衬里——拜托,小贝,你至少转头看我一眼吧。”
      “我记得上次我说过,你再说一遍这个名字我就……”她转身,预感成真的那一霎让她有点头晕,声音消失在喉咙深处,海蓝色的眼睛睁大,显出困惑和思考的模样。“文森特?”
      新学员看起来跟她一样不知所措,他举起右手,似乎想要挥挥手,可抬到一半就改了主意,又慢慢放下,没有任何成型的语句逃出他缺乏血色的唇间。但他确实在微笑,红色眼眸因笑意而微微眯起,直迎着她的目光。
      贝图拉感觉自己像习惯了监狱生活却意外靠地震获得了自由的人一样,有太多话要说,太多事要做,但只是定在原地,不知如何下手。为了掩饰这一点,她走到靶场管理员的桌子旁边,一笔一划地填写枪械归还记录。这支因出墨困难而在整个基地里臭名昭著的圆珠笔为她挽回了十几秒钟,紧接着一支钢笔递了过来,她顺手接过,想起笔帽上的姓名缩写还是自己刻上去的。
      “请务必告诉我你们两个之前不认识。”狄俄尼在一旁抱怨道,“不然我会感觉自己像在马戏团上班。”
      “或许你该重新考虑一下职业规划。”贝图拉说,嘴角旁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我像认识自己一样认识他。”
      在她身后,窗户里呈现出碧蓝无垠的天空和飞过的鸽群。很多人都忽略了今天其实是个最适合鸟类飞行的好天气。

      【某次不记名任务中,文森特·瓦伦丁(Vincent Valentine)首次担任狙击手一职。由于宿命论者总是称为“命运”的那种因素,一枚.308步枪弹击碎锁骨,擦着动脉被血肉之躯拦下,导致他成为整场行动唯一的重伤员。当他在手术室的床上看着无影灯的轮廓的时候,想起的是旧宅后那片花园里的风铃草和矢车菊,在淡蓝和纯白之间交替地变换着颜色,对他的目光无动于衷。无独有偶,当他面对尼布尔海姆地下室里的暗淡灯光时,想的也是这件事,但他在那条通往故乡的路上走的太久,曲折地穿梭于昔日的记忆,在某个瞬间,他拥有的一切过往开始分崩离析,最后逐渐烟消云散。他终于学会了沉默,就像别人在提起他的母亲时父亲的沉默那样。】

      迎新派对在公事公办的发言后迅速演变成团伙作案现场,一种从北方传来的伏特加兑啤酒的喝法成了最时兴的作案工具。
      “还是别喝了。”文森特说,这个万众瞩目的年轻人在一小时内认识了塔克斯内部酒吧里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鸡尾酒,每过五分钟都要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狄俄尼的酒杯往自己这儿挪了挪。
      “朋友,我们才认识多久——十几个小时?半天?你现在就开始管上我了。”狄俄尼嘟囔着说,琥珀色眼睛在灯光下变成了蜜色的匕首。贝图拉刚刚应付完剩下的敬酒,用托盘拿来三杯苏打水。她把衬衫袖子挽得很高,露出手肘和其上的伤痕。
      “提醒我一下,上次是谁喝多了把车开到盘山公路底下?”
      “那只是……意外。”狄俄尼费劲地说。
      “而且我还在副驾驶上。”贝图拉挑起一边的眉毛,这是她表示自己“有点生气”的标志性动作,“我想杀人”则是完全不同的表情。文森特诧异地看着他们。
      “好吧,不喝了。”狄俄尼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身上总有一种不合年龄的玩世不恭气质,就像所有黑色电影里的侦探主角那样,除掉这一点,狄俄尼算得上对“青年才俊”的标准注释。
      人群向他们移动,除了时任塔克斯主任维尔德,其他人大多无所事事、面无表情,手里拿着酒杯,如静物一样与周围融为一体。
      “感觉如何?”维尔德颇有兴致地问,“你们现在是唯一一个三人行动小组了。”
      塔克斯行动采用双人制,不过这次人事部门只招进了一个新人。
      “反正一直是我带新人,没什么好说的。”狄俄尼把散开的领带从衣领上抽下来,耸耸肩。
      “贝图拉没告诉你他们之前认识吗?”维尔德微笑着说,他的语气完全没有显示出惊讶。
      “个人隐私,先生们。”贝图拉冷不丁插了一句。
      维尔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和他们一人喝了一杯之后就离开了。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家庭条件这么好还来塔克斯干什么。”狄俄尼说,他现在看起来反而清醒了。“科学家的孩子来干危险工种未免太少见了。”
      “撞得头破血流有时也是一种乐趣。”贝图拉说,她的声音低低的,沉静,遥远,就像来自他们还没分开时的神秘莫测的童年。
      文森特用手支着额头,没说什么,敞开的西装外套里隐约露出固定好的便携枪套轮廓。刚揭下纱布的部位,皮肤似乎在随着心脏跳动——“饮酒后不得服药”,今晚或许又是一个辗转难眠之夜。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焦虑扼住了他干涩的喉头。酒后常常有人哭泣,但如果要这么做,他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哭出来。
      多奇怪啊,他思忖着,我感觉到疲劳而不是痛苦。他试图追踪这种想法的来处,但面对自己,他一无所知。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就像蝴蝶掠过水面。
      ——“他喝醉了。”
      他想反驳这一点,但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消失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黑暗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像绕起来的一个线团,但问题在于它已经乱七八糟成了一团死结。这个线团梗在喉头,塞进胃里,誓要跟所有器官作对。而他只是等待着有人把它解开的一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出现。
      次日早晨,他在自己身上醒来,房间里写满了头痛,这就是他在塔克斯度过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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