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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壬巳年冬,雪比往年来得晚。

      天空布满了铅灰色的云,饱含雨意。

      远处绵延的群山,在春天时苍翠而富有生命力的色彩,此时也熄灭了。

      柳扶柔在柴房门口抬头望了望天,不禁将双手往衣袖里揣得更深些。不论是柴房角落里她床上的被子,还是身上的衣服,安慰的作用都比实际的保暖效果大。下人又没有按时将她的晚饭送来,这样的天气,若肚子里再不垫些吃食,她怕就要冻毙于此了。扶柔不大情愿去厨房看脸色,然而实在扛不住腹中饥饿,不得不提起腿往厨房走去。

      都说柳家势大,她这个名不副实的小姐却没得到什么好处。母亲在时,虽是妾室,尚能庇护一二,母亲走后,日子更加难过了。

      饭点早已过了,厨房现在还忙活着是为了给当家奶奶预备夜宵,扶柔掀起帘子蹭了进去,并没有人招呼她,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磨芝麻的中年仆妇只向这边撩了下眼皮,那双三角眼把扶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理她的意思。扶柔怯怯地上前问道,“打搅,请问还有多的晚饭吗?我有些饿得受不住了。”

      谁知这仆妇便尖声叫嚷起来:“年景不好,哪有小姐嘴里什么‘多的吃食’!您天天深闺里养尊处优,坐吃坐穿,怎么一天三顿我们忙前忙后伺候着,一刻也不得歇脚,倒把您饿着了!若是嫌我们伺候不周,本来我们也是负责太太的吃食,并不用管小姐的!现在太太刚生了小少爷,厨房这才给她这劳心伤身的人做点汤团补养身子!”

      受她一顿训斥,扶柔脸上更无血色,听她话越发说得没边了,各处忙活的人又不住往这边瞟,只是都没有一点劝和或说公道话的意思,扶柔都看在眼里,嘴上礼让道:“是我叨扰了,你们忙。”

      扶柔打起帘子出了厨房,只觉脚下越发虚浮了,本想着用剩饭填填肚子,却只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一顿眼泪憋在心里,她不住地咬着下嘴唇。

      走了半段路,却听得身后一串嗒嗒嗒的脚步声,回头看,是杂役娇儿,娇儿朝她挥挥手,她便站住等她跑上前来。“小姐,”娇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个给你。”扶柔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块桂花米糕。扶柔心中又是一阵酸涩,连忙道了谢,娇儿却摆了摆手道:“我怎受得起小姐一声谢,小姐快拿回去吃罢,我得回去了!”说完,又是小步跑着向厨房去了。

      扶柔捏着冰凉的桂花米糕,看着娇儿的背影渐渐远去。

      起风了,扶柔转身进了柴房,绕过左手边的几个竹篾,转过右手边堆成小山的土豆白菜,扶柔的安身立命之所----一张木头搭的床,就在一台冷灶后靠墙置放。床边又是成堆的柴火,留给她的过道堪堪容一人通过----还得是像她这样瘦弱的幼童。

      扶柔爬上床,一件衣服也没脱,扯过被子将自己裹紧,双手双脚仍是冰凉凉。

      吱嘎一声,门轴像老年人的膝关节,缓慢而沉重地发出一声哀叹,是一个年轻火夫用肩膀撞开了门,怀里抱了一堆杂物,柴房前面已经堆满,他不得不走到最后面的灶台。火夫将杂物安置在仅剩的过道,这才发现左边的床上坐着个人,虽然蓬头垢面,但一双柳叶眉和一对杏眼却仍透出一股风流。他早听说柳家一个庶出的小姐住在这里,黏腻的目光把念恩从头到脚溜了一圈,扶柔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

      “小姐,”火夫嗓门洪亮,“叨扰!其他地方实在放不下,我放在这里,不碍事吧?”

      当然不碍事,他手上那些东西把仅剩的过道一堵,她以后出门就像爬山似的了。小姐----面上还是要这么叫的,其实她也没有别的名头。小姐......其实谁正经把她当个角色?这两个字像柴房补窗户的薄纸,糊上就万事大吉。

      “这是你的差事...应该的。”扶柔被他盯得不自在,只盼他放下东西快点离开。

      火夫似笑非笑,呵了个腰,头顶能碰到脚尖。

      火夫退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柴房内光线昏暗,扶柔摸索着躺下了,要趁最冷的时刻还没来,赶紧靠体温把被子捂热,否则今晚也别想睡着了。

      从枕头下摸出一本被翻得掉页的<<忠烈公传奇>>,扶柔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读。娘死前教过她认字,否则她现在连这点消遣也不会有的。

      忠烈公心怀大义,散尽家财庇护天下寒士,使人人有片瓦遮顶,有热餐果腹。而他自己却陷入困窘。扶柔因自己挨饿受冻,因此格外能体会旁人的辛酸。有时候她盼望着忠烈公从天而降给她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更多时候扶柔希望自己能成为忠烈公那样的人。

      太阳渐渐落山了,带走了残存的一点热量和亮光。

      又是吱吱嘎嘎的声音,一点豆大的光亮逐渐靠近扶柔这个方向。当那个火夫的脸终于从灶台后出现的时候,扶柔心里轰然一塌----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小姐,”他一屁股坐到床边,支撑床架的木头发出一声闷响,“天这么冷,今天我看你的脸都被冻得起了干皮----”他扯开被子把一小盒面脂强塞进她手里,因动作过于迅猛,扶柔的胸腹部和手都感到明显的触感。“这个你拿去擦脸。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看见你过得这样,我就想起我的女儿----”

      扶柔眼睛一热,自娘死后,没有人再对她说过几句软和话。她看向火夫的眼睛,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便多出好几道皱纹,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腐臭的气味,但果然跟书里说的一样,不能以貌取人,他的心是好的。“谢谢...我无以为报。天气很冷,请你也快些回吧。”

      火夫又在她手上捋了一把:“看看你,生了这么多冻疮...我那还有事,先回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终于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扶柔心里隐隐有块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下午,天空放了晴。扶柔没有御寒的衣裳,加之出门不便,只好在床上枯坐着。不时有人进出柴房拿取物件,扶柔的心总是悬着。

      门开了,进来一个面色不善的老妈子,身后跟着一堆大块头仆妇,只听她沉声说道:“行家法。”

      一路上,扶柔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凡她问了一个字,周围的人只用目光射她,冷漠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

      扶柔没有哭。

      一行人将她扭去湖边,湖边摆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五太太歪坐着,在桌沿敲着她那柄烟杆子,道:“沉塘。”

      湖边早候着一块大石头和一捆麻绳,扶柔开始哆嗦,她感觉浑身发冷。

      “伯母,我犯了什么错?”

      “你克死了你的未婚夫,是个天煞星投生。为了保全这一家子人,只有将你沉塘,否则你还会克死你上面的长辈。”

      随侍的一个长胡子的男人弯腰在五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只听她道:“怕什么?大房已经完啦!如今是二爷当家,二爷的手段,收租的时候连板结地都恨不得给它刮出油来,大房落在他手里,哪还有翻身的日子?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转眼间,扶柔已经被捆得像个螃蟹,丝毫动弹不得。

      “扔吧。”五太太发话了。

      就在这一刻,外面突然跑进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厮,“扔不得,扔不得!大少爷中了状元,如今是官身啦!”

      “咳...!”五太太手一个不稳,“铛”的一声,玉做的烟杆不耐摔,上面雕的牡丹仙鹤碎得七零八落,五太太坐直了身子,眼珠瞪得老圆:“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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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生面孔长驱直入,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衣着华贵,对着扶柔作了一揖:“奴才奉命接小姐回府团聚。”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婢女,分列两队,都低垂着眼,恭恭敬敬。站在稍前位置的几个婢女有眼色,上前揭开了扶柔身上捆着的绳子。

      “回府?”

      “正是。家主,也就是小姐的长兄,跟您是同父所出,他与小姐血浓于水,怎能不接您回身边同享天伦?”

      五太太哪里被人这么怠慢过,她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柳府也是你们能随便进的吗?!”

      曹管事直起身子,斜乜了她一眼道:“欺宗灭祖的东西,也敢妄称柳府吗?瑨州地界上,我只认得一个柳府,主人是当今状元,瑨州知州,柳姓大宗主,柳承砚,柳大人。”

      说话间几个仆婢已经上前给扶柔批了件厚外衣,戴上帷帽,把她扶入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轿子走到傍晚时分,扶柔又被搀下轿子,婢女搀着她,经过一条又一条黑檐黑柱白石阶的抄手游廊,经过花园,进了一个崭新而温暖的房间。一道屏风隔开花厅和卧室。还未来得及细瞧屋内陈设,她便被几只软和的手半扶半驾着搀到屏风后梳洗沐浴,带点不容分说的意味。直到铜镜里出现一个洁净的面孔,皮肤细腻如鹅脂。为她梳好发髻的婢子浅浅笑道,“姑娘真是天生丽质,奴婢见过的主子也有好几个美人,可跟小姐一比,全都失了颜色。”扶柔扫了她一眼,她年纪小,见过的人不多,见过的女人更少,还不懂得区分美丑。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仆婢脸上的表情,那种白开水一样温吞的笑容。

      思索的时候眉头微皱,这是扶柔的习惯,但落在婢子眼里却成了不悦,婢子当即跪下一叠声请罪请罚,扶柔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去扶,“我没有怪罪你,更不会罚你。”再三重复,婢子才战战兢兢地起身。

      梳洗完毕,婢子为她开门,曹管事原来一直在门外候着。

      经过垂花门和游廊,来到前院偏厅。两旁门柱刻着一副对联,“礼若江河,风起绿洲吹浪去;法如明月,景从青野入户来”。地方不大,因此能够聚拢火盆散发的热量,比扶柔的房间还要温暖一些。屋内供奉着一尊神像和一个牌位,书案上是一本清静经和金刚经。门轴上了油,门开的时候一丝声响也无,但房内那人仍有察觉,投过视线来。

      柳家大宗主一袭月白色鹤氅,露出内里的天青色直裰,头戴玉冠,执卷而立,飘然若仙人。扶柔一跨进门槛便伏地行了大礼,郑重道“小妹扶柔叩谢家主慈恩。”他转过身来,那一眉一眼生得无不精致俊秀,若笑一笑,便会如春风让枯木发出新芽。然而他眉梢眼角含着凉意,瞳子漆黑若深潭,日光照进去都会被夺走全部热量。扶柔偷偷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有的人的书只是屏风,起装饰和遮掩之用,但他的书像藩篱,引诱人凑近张望----

      柳承砚放下书卷,缓缓开口,声音如玉环相击:“兄妹之间,无需如此生分。叫我长兄便好。你自幼无人教导,却识得礼数,是可造之才。往后我会请老师好好教你,玉不琢不成器,你,也要用心学。好,下去吧。”

      扶柔郑重应是,刚退出房门,又有一人进去回话,门很快又关上了。

      李彦恭敬地行了个礼,“家主,二爷说那些泥腿子因为不想种田闹了起来,要叫部曲打断他们的腿。”

      承砚扫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道:“二叔的毛病还是没改,只知一味用强,靠权势压人。他主事这几年,把我柳家列祖列宗攒下的名声都败完了。过几天请他去庄子上将养,仆从也不必带太多。那些闹得不太厉害的,免三年田租,放出消息说为首的吴松已经得了我们二百两抚恤银子。”李彦称是,这样一来那些闹事的必会起内讧,一群乌合之众过不多久也就散了。”

      “还有一事,属下今天去拜访过孙夫子了,可他一听学生是位小姐,大骂此等行事有辱斯文,自己决不肯为金银折腰,怎么也不肯来。”

      “既然这位大学士不识抬举,就另寻他人吧。罢了,男女大防,请个女夫子也未尝不可。”

      “是,属下这就着手去办。”

      门再一次合上,屋里只剩承砚一人。他微微阖眼,五年了,终于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可以此告慰了。五年前父亲去世,棺椁还未下葬,一众叔伯就商议着要如何瓜分柳家的五百个田庄。他也被邀请去出谋划策,然而谁会真在乎一个小孩的话,不过是请他这个嫡长子走个过场。那种屈辱的感受,成为他心里一道深深的伤口,过了这么多年疼痛的感觉依然清晰。二叔那张假慈悲的面孔,他当然也不能忘。

      “砚儿,你是孩子,懂得有限,我们做长辈的自然要为你筹谋...”于是他被送去道观直接出了家,这是要断他的全部前途。依照老例,出家的族人,甚至连名字也要从族谱上除去。

      睁开眼,柳砚又想起扶柔。第一次见她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隔着一座锦鲤池,她徒手拈起一条在石子路上快被晒干的蚯蚓,将它放生回草甸里,过后却皱着脸在池子里搓了好久的手。今天再看,鼻子和下巴长得像父亲,眉眼像父亲那个小妾刘氏。

      扶柔被曹管事送回到自己的住处,长兄给她安排了四个婢女,分别伺候钗环、洗漱、饭食、衣物。终于有机会对着屋里各式陈设细看一番,一架屏风隔开内外,上绣兰草,外面摆着一张八仙桌,里面是一张绣床,被褥松软芬芳,扶柔一摸就知道里面填的都是新棉花。她把脸埋进去,熏香的气味给了她一种奇异的感受,她又想起兄长那双眼睛,无波无澜,像高山那样可靠。

      是,她有家了。虽然不是一母同胞,终究连着血缘,关系比旁人要更贴近。而且兄长肯这么对她好...长姐如母,长兄如父。他们兄妹两个一齐没了母亲和父亲,现在长兄是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哥哥,一个人要给出三个人的关怀引导。

      除了自己,长兄还要管这一大家子人,柳家宗亲加上仆役,大概有几百人吧?或者几千人?他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呢。

      扶柔是有恩必报的个性,如今受了这么多恩惠,她心中一酸,泪珠滚下来,她暗暗发誓必定要好好孝敬长兄。

      屋内的炭火稳定地散发着热量,一点烟味都没有。用过一烧就呛人的坏炭,扶柔对好东西有迅速的判断力。

      晚饭前,流水样的东西进了扶柔的房间,提花纱,织锦绫,暗花缎,她看不过来,摸不过来,为首的侍女叫吟香,恭敬道:“这些都是春夏的布料,家主让小姐挑几匹喜欢的,马上吩咐人做,待到来年开春就可以穿了。这九件皮裘是已经可以穿的。还有这个药膏,家主特别吩咐奴婢早晚两次给小姐涂上,是医治冻疮的。打明儿起,宫里退下来的杨嬷嬷和夫子负责教导小姐。”

      长兄站在五步外,也看见她手上的冻疮了?扶柔拉衣袖遮住了手背。

      晚饭时分,几样菜在八仙桌上摆齐了,扶柔食指大动,不过片刻便把饭菜一扫而光。太久没吃过饱饭,一下子吃下这么多,胃胀得有些难受。晚上熄灯前,吟香给她手上生冻疮的地方涂了药,果然不疼不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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