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17、禁鬼术

　　宁芷出事那会儿，毛小桃还没有满周岁。

　　那一年，是檀林阁大火发生后的第四年，也是望月姚思谷出任王城圣巫的第三年。

　　那时节正值初秋，天高气爽，毛峰应扶风淳于氏相邀，再次前往望津与姚思谷商议四年一度巫师集会的事。彼时御云及扶风的号召力都大不如前，而姚思谷，他的个人威信正处于他人生的另一个高峰，大批巫师出于信仰而立誓追随他，望津及望津周边俨然成为巫师最主要的聚集地。

　　毛峰及淳于瑶均主张原址重建檀林阁，巫师集会仍于檀林阁上举行。不料这一想法竟遭到姚思谷的坚决反对，他同意重建檀林阁，但提出必须另选他处，因为檀林阁旧址上将要为帝王建造行宫，并且施工在即。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毛峰与淳于瑶大为吃惊，淳于瑶当场发怒，厉斥姚思谷背离巫道枉为一派宗师。

　　姚思谷遭她指责，不怒不反驳，仍旧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他们好几日。只是之后几天，无论毛峰与淳于瑶如何提出要面见姚思谷，一律受到阻挠。

　　第三日午后，淳于瑶彻底耗尽最后的一丝耐心，她绑了望月族才出生不久的小公子，在姚府大院中再次提出与姚思谷面谈商议重建檀林阁一事。这一举动，引起望月信徒极大的不满。

　　剑拔弩张之时，白雪突然冲进院内，悲鸣不已。

　　御云出事了！毛峰内心惊惧顿起，来不及向淳于瑶道声告辞便消失在众人眼前，那是他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使用移行术。可当他赶到红杉密林时，已经晚了，襁褓中的毛小桃正在哇哇大哭，倒在一旁的是奄奄一息的宁芷，她被人施了禁鬼术。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格外快。

　　老迷雅试图用反生香去救宁芷，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束手无策下，她建议毛峰带着宁芷上巫咸祠求大巫。慌乱之中，老迷雅的白鹿在山的另一头发出响彻山谷的长唤，当老迷雅匆忙赶到时，她只看到一抹模糊的身影骑在快马上闪过，长空传来一道响遏行云的鹰唳。她放弃了继续追逐，因为她突然想到密林中还有一个婴儿需要照顾，而密林，可能仍然存在危险。

　　那日傍晚，扬灵湖前抱着婴孩的老迷雅等到的只有毛峰一人，宁芷被大巫送往了西方……

　　禁鬼术，一种非常邪恶的黑巫术，施术者必须具备极强的巫力支撑，施加此种巫术会导致被施术者的生魂遭到禁锢，最终魂魄离散失魂落魄而死。

　　“啪”一声，毛小桃猛地合上了那本厚厚的《万毕术》。

　　无数次，她打开这本书就为了阅读那短短的几行字。无数次，她会回想起那日她与大巫的对话。

　　那天她问大巫，继任礼当日，姚思谷是不是来参加。大巫说他会来。毛小桃记得当时她朝窗外看了看，太阳跑到了西边，落日余晖照得天边一阵柔柔的红，她在想同一片美丽的霞光下，她的阿娘会做些什么。

　　当然，世间最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带她跨越传说中的那片海到达西方，她无法知道她的阿娘在那片人类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能有什么可做。她问大巫：“他很厉害吗？姚思谷。”

　　“不是厉害，他是强大。作为望月姚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巫师，姚思谷自小就显露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大巫的语气带着十足的肯定，以及无法忽视的欣赏，他继续道：“当今时代，交感巫术上的成就，海内大陆还没有出现过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巫师。”

　　“既然这么强大，为什么愿意屈从王权……不对，就是因为太强大，所以想得到的东西才会更多。”毛小桃自言自语着，她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大巫脸上震惊的表情。她只顾执着地向着西边尽头望去，她问：“大巫，大陆上会使用禁鬼术的巫师多吗？”

　　“很难说，即便具备了施展禁鬼术所必须的强大巫力，很多巫师也无法对其他人施加这样恶毒的巫术，比如你父亲毛峰。假如你要问的是具备施展禁鬼术能力的巫师多不多，我也可以告诉你不多。这种高深的巫术，也许灵力足够强大的御云巫师可以凭借顽强的意念做到，但对于他族巫师而言，除了极强的巫力基础外，还需要精通《乐苑》中对应的曲谱，念准复杂的咒语等等，这很难。”

　　大巫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毛小桃，半晌才问：“知道为什么我说这很难吗？因为在人世间流传的《万毕术》是残本，就像你手中这本，这些残本中对那些极度邪恶的黑巫术所进行的描述，都是非常模糊的。只有极具天赋的巫师才能够使出那些巫术，他们就是这些巫术在一个又一个时代里的最初发明者。”

　　“但姚思谷一定做得到对吗？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卓越者。”

　　“你认为你母亲出事是姚思谷所为？”大巫显然非常吃惊，他吃惊于毛小桃的推测。

　　毛小桃默然不语。

　　“你听谁说的？毛峰？毛月？扶风？长风崖？还是其他人？”

　　毛小桃摇摇头，“他们说没有看到伤害我阿娘的人。”

　　“那你依据什么做出你心里的判断？”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姚思谷很强大，而他却率先背离了巫道。巫师不事君王，这是自神隐时代起就记载于《巫师律例》上的规定，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巫师违背过。再加上……再加上檀林阁被毁，一样与他脱不了干系。”毛小桃倔强地仰着脑袋，她问：“况且在这片大陆上，到哪儿还能再找出个像他那样有野心又强大的巫师呢？”

　　“那，万一有呢？”

　　毛小桃一怔，她皱紧了眉，良久又舒展开。她低声道：“我错了。”

　　毛小桃记得当她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时，她眼前的大巫脸上未加掩饰的表情——悲悯，大巫在同情她，而那双闪烁的眼睛，使她立马反应过来她似乎说了太多的话。

　　烦躁！想到这里就是控制不住的烦躁……

　　还有大巫最后那句特别正经的嘱托，这些日子里不停在她耳边响起的那句话，他说——“你既已天植灵根，则必须用心栽培灌溉，排除壅塞，勿作他想，如此自可生生不息。若始终纠结于私念猜想，疏于存养，必然根枯叶萎，终不得益。”

　　排除壅塞，勿作他想。又岂是那么容易的……毛小桃深深一叹息，猛地摇头甩开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又打开那本又厚又破旧的大书，一条一条的巫术蚯蚓似的密密麻麻爬满了每一张书页。大巫说对了，研究《万毕术》不是她会选择的路。

　　白露追逐着大巫送它的飞叶楼上楼下的跑，摇曳的烛火下，毛小桃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看着那些巫术条目。

　　突然间毛小桃感觉到一阵奇怪的安静，再一看，白露正蹲坐在圆凳旁盯着桌上摊开的书看，书上，静静躺着那片不再到处乱飞的细长柳叶。毛小桃吹一口气，叶子纹丝不动，她鼓足了一腮帮子的气再吹，还是不动。

　　带着满腹疑问，她伸出了食指去拨，柳叶却轻易就被拨到了一旁。

　　露出来刚刚被遮挡住的一行字，仿佛挤在字里行间笔画怪异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役灵，受巫师操纵，供巫师役使的灵。

　　毛小桃又看了一遍，“呼”地吹起那片叶子，合上书陪白露玩耍去了。

　　大巫对毛小桃的教导谈不上有什么体系，日常不过是设置一些情境，让她在这些特定的情境中自由发挥。然而毛小桃的优异表现时常让大巫感到惊奇，就如那日她说出一连串不像孩童会说的话一样，在这些巫术课业中，这个十一岁的女娃一次接一次的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智慧和机敏。

　　比如上个月练习引火术，在火苗窜上枝头的瞬间，她立即使用了通水术将火苗熄灭，并且施展复原术将烧焦的枝条恢复如初。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巫术切换是那样的潇洒流畅，如果不是她的表情，那副像吃到冒着热气的甜糕而显露着直白喜悦的表情，大巫会认为这一切是一个出色的成年巫师所为。

　　不过，毛小桃对大巫的惊讶一无所知，因为她又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御云的迷雅迷拉在这些特设情形下都使出了一样的巫术，毕竟他们这一族，使用起这些操纵巫术来是如此的便利，不过是将头脑中的意念集中于一处罢了。

　　意念集中或许容易，但是将此种意念转化为另一种意念，并再次集中，而且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当然，完成度如此之高的巫术练习让毛小桃感到非常的高兴，在给毛峰和石淮的书信中，句句都流露着喜悦。

　　经常有信鸟从毛小桃房间的窗口飞出去，大巫闲着没事做时会在青陵台上数，他给毛小桃记过数，最多的一次，她一个中午发出了七只信鸟。

　　大巫真的很好奇，这孩子哪来这么多话要说的。

　　那日，正是毛小桃在巫咸祠度过的第四个月过半时，正值盛夏，白日变得很长，人和鹿都有些蔫蔫的。毛小桃吃过午饭，肚皮撑得整个人迷迷糊糊，回了房习惯性地趴桌上就要给毛峰写信，信写得挺短，不过四五行字，放下笔伸个懒腰正打算叠起来，余光一瞥，一张极秀丽的脸出现在旁边，正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盯着她手里的信纸看。

　　毛小桃给吓得立马精神了起来，试探喊道：“大巫？”

　　美丽的女人只是笑，不说话。

　　“你是来找我的吗？可你是谁啊？巫咸祠还有别人在的吗？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啊？”毛小桃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而视线忍不住就往人家身上飘，眼前的女人实在是美，美得仿佛一株盛开的芍药，叫人不由得想多看上两眼。

　　来人还是没有说话，就看见她那身秋香色层叠蝴蝶裙的衣摆一阵飘动，人已经向门口走去。毛小桃还愣着，倒是白露比她还快地赶紧跟了上去。

　　“等一等！”毛小桃拔腿就跑，嘴角露出来笑容。

　　那身衣裳如此独特，她居然没有第一眼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