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1、第1章

　　十五岁的耿妩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有人抓住了她的裙摆。

　　她穿了一件破旧的白布裙，现下承受不任她的体重“呼啦”一下撕开一条大口子，她的身体又往下重重地坠下一截，但正是因为裙子的撕裂给了一点缓冲的时间，让身后的人得以顺利抓住她的脚踝。

　　耿妩的身体像是有自救本能，惊恐之下脚背用力蜷曲，勾住楼顶的栏杆。

　　她以头朝下的姿势俯瞰着整个校园，倒吊凌空的失重感和血液迅速涌上大脑的眩晕让她刚刚跳下去的决心退得干二净。耳边充满着她心跳如擂鼓的声音，快速颤抖的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寂静的山谷中只剩害怕和惶恐。

　　她挣扎，努力朝上伸直双手，但无论怎么扭动身子也摸不到身后的护栏。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说：“你要是真想跳下去我就放手，不想的话就别动，我拉你上来。”

　　耿妩不敢再动，带着哭音大喊：“救我救我。”

　　果然下一刻拉着她脚踝的人开始用力，但是除了耿妩的双腿在粗糙的石栏杆上徒然地摩擦外，她一丁点儿也没有上升。

　　耿妩的双腿被磨破皮出血，钻心的疼痛传来，让她有些受不住。

　　根据声音特点和力气大小，耿妩推测对方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现在己经放学很久，天即将擦黑，几乎不会再有老师经过这座教学楼，所以这个少年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顶着风，大声对还在努力往上拉她的人说：“我自己来，你不要动。”

　　对方却咬牙切齿地道：“我拉不住你了。”同时耿妩确实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抚过山顶的风吹向这个小山村的教学楼，吹散耿妩额前散落的刘海，在炎炎夏日带来丝丝寒意。天色更晚，只看得见远方墨绿的大山，她头顶下的大地一片暗色，像是有无数只大手将她往楼下拉。

　　耿妩更害怕了，眼泪鼻涕一起哗啦啦往下淌。

　　突然拉着她脚踝的那个人松了一只手，被拉住的脚踝由两只变为一只。

　　耿妩身子一斜，又掉下去几分，吓得她连哭带叫：“不要放手，求求你，救命救命！”

　　后面那个粗着嗓子的少年憋着怒意：“你别乱动。”

　　没过一会儿，一根绳子缠上耿妩的另一只脚踝，将她和楼顶的栏杆紧紧绑在一起。

　　耿妩明白过来，尽自己最大力气用脚背勾住栏杆，尽管脚背的皮肤磨得生疼。

　　“手给我。”少年大叫。

　　耿妩将自己弓成一只虾子，才堪堪看见从栏杆缝隙里伸出的一只手。

　　幸好耿妩平时要干太多太多的体力活，所以力气很大，耐力很好，她在空中卷曲身体，好不容易握住那只手。

　　两人齐心协力，耿妩终于重新爬上楼顶。

　　她气喘吁吁地躺在楼顶的水泥地上，手臂、小腿在粗糙的墙面和石栏杆上擦得鲜血淋漓，她没有空去管，刚刚吊在楼外的恐惧让她还是不住地发抖。

　　过了许久，耿妩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抽空去看她的救命恩人。

　　居然是温厚言。

　　那个沉默寡言、品学兼优，三年来一直占据年级第一的温厚言。

　　对方的短寸头发被汗水浸湿，手臂也摩擦出几道血渍，重点是，他精瘦的上半身光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挂在石栏杆上迎风飘扬。

　　看样子他刚刚急中生智脱了自己的上衣，将自己的手、耿妩的脚以及石栏杆捆扎在一起，方便腾出另一只手去拉耿妩。

　　他深邃的眼神一直盯着耿妩，皱着眉头，仿佛在等她先说话。

　　耿妩知道自己应该说声谢谢，但出口却变成：“你力气也太小了。”

　　温厚言探究的眼神瞬间变为震惊。

　　耿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但她硬着头皮说：“本来就是，你连我都拉不住。”

　　温厚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半天憋出一句：“我没怎么干过力气活。”

　　耿妩不可置信：“你不要打猪草吗？不要赶牛拉小牛犊子吗？不要挑粪淋菜地吗？”

　　温厚言的喉咙动了动：“不……我不要做。”

　　耿妩艳羡地看着他：“你真幸福。”

　　两个人无言地吹了会儿山风，耿妩又问：“放学这么久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厚言老实地说：“我在这里看书。”他反问耿妩：“你呢？”

　　“明知故问！”耿妩反呛他。

　　倘若他一早就在这里看书，那肯定看到了耿妩跳楼前的犹豫和纠结，也正是看到了才会那么准确地救下她。

　　天彻底暗下来，耿妩还是打算回家，她拍拍屁股，仿若无事发生：“我要回去了。你呢？”

　　温厚言靠在石栏杆坐着：“我还坐一会儿。”

　　其实是他刚刚也被耿妩吓到，又花了平常不花的大力气，现在腿肚子一直在发抖，站都站不起来。

　　少年正处于变声期，被刻意放轻的声音少了丝粗哑，多了些轻柔，仿佛能探到未来沉稳温暖的味道。

　　他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跟着耿妩转动。

　　耿妩被他看得有些羞愧，仿佛自己那些艰难困苦的处境都被明晃晃地展开在皎洁的月光下，她飞快下了楼顶。

　　走出校门的时候，耿妩回头往那幢教学楼望去，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高高的楼顶，姿势像是正看向她。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笔直地站在台上受万人注目，可在人潮攒动间他的目光坚定地看向她，隐晦克制，却又像一把锋利的剑，将她尴尬无措的处境洞穿得一览无余。

　　耿妩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妈妈吓了一大跳，扔下正在刷的锅跑过来，拉着她上下打量：“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耿妩将自己破掉的裙子又往下拉了拉：“没事，摔了一跤。”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裙子是破的，手臂和小腿的伤虽然不严重，但是布满血痂很是吓人。

　　她一边说得轻描淡写，一边探头去锅里面瞧，一锅刷锅水，什么都没有。

　　弟弟打着饱嗝儿走过来，看见她噗呲一声：“你怎么这幅样子？被人强\奸了？”

　　耿妩紧紧咬住嘴唇，捏紧拳头，不敢反驳。倘若她多说一句，弟弟找爸爸告状，等着她的只有一顿毒打。

　　“等你好久不回来，我就帮你把饭吃掉了，爸爸说作为感谢，明天你的早饭也归我。”弟弟又对着耿妩打了一个饱嗝。

　　耿妩闻到家里今晚吃的韭菜，视线下滑至灶台，果然她今天早上出去割猪草时摘回来的韭菜不见了，还说什么等她，家里哪次吃饭等过她！

　　“随便！”耿妩压抑着失落和怒气，就着月光从井里打上来两桶凉水，提到茅屋里洗澡。

　　井水很清凉，在炎热的夏日冲刷着她手臂和腿上火辣辣的伤痕，仿佛疼痛也减轻不少。

　　耿妩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穷，大家都住红砖垒的房，她家却还是土泥坯房子。而她现在洗澡的茅屋真的是用茅草和竹子围起来的一间小屋子，屋顶都是洞，她透过最大的那一个洞看向天空挂着的皎皎明月，脑海里又冒出温厚言堪与月辉媲美的双眸。

　　原来那就是天资聪颖之人的眼睛。温厚言平日不爱说话，整个校园里同他说话最多的就是老师。具老师们说不是他去请教老师问题，而是两人一起探讨问题。

　　他好像永远气定神闲，学得毫不费力，次次年级第一。因为他不说，所以也很少有人谈论他的家世，耿妩只知道他妈妈好像得病去世，家里就剩爷爷和爸爸。

　　他和耿妩不同村，两家隔得也远，偶尔能在上学的最后一截路上碰到他。

　　但是这个几率太小了，耿妩每天上学前需要打猪草，喂猪，喂鸡鸭，洗衣服，浇菜地，做早饭。等她做完这些再赶到学校，第一节课都快下课了。

　　所有只有在期中或者期末考试的时候，耿妩会四点起床，抓紧时间做完这些活，跑着去学校。也就是初中三年以来，她跑着去考试的路上遇见过几次温厚言。

　　但她从未像这次一样，正眼仔细地看过他，因为那时候她的脑子里都是考试。

　　她怕错过考试，只要她落出年级前十，爸爸就不准她继续上学，理由是她成绩太差不配帮弟弟补课。

　　是的，耿妩之所以能继续上学，全是因为她成绩好，能做弟弟的免费家教。

　　耿妩很努力，也很聪明，她从未掉下过年级前十，直到这一次。

　　初三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因为感冒，她起晚了。

　　等耿妩做完家务赶到学校，第一堂的语文考试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耿妩哭着求老师，老师依旧不让她进去，因为已经有别的学生交卷出来，势必存在泄题的可能。

　　耿妩在操场上呆坐了好久，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接下来的每一场考试都考到最好，争取没有语文成绩也能进年级前十。

　　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她想起爸爸的责骂和殴打，再想起爸爸上次说初中一毕业就可以将她嫁出去换点彩礼，前几日他还看见爸爸和隔壁的缺牙佬一边说话一边对她指指点点。缺牙佬三十多岁，全身乌黑，嘴里缺了两颗大门牙，剩下的牙齿也残破不全，黑得发亮，看耿妩时总是目光黏腻，像一根舌头将她从上到下舔/舐一圈，嗓子里不怀好意地嘿嘿笑。

　　这次成绩一出，耿妩便神魂出游般到了学校顶楼，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双腿不受控制地站上石栏杆。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不鸽。
欢迎路过的老师指导~
跪求收藏~~~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