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22、第 22 章

　　对方看出耿妩的戒备，哈哈一笑道：“别害怕，我是涂妞妞的爸爸，快上来吧，不要钱。”

　　耿妩诧异，涂妞妞是她初中的同桌，原名涂绸，成绩一般，经常问她各种数学和物理题，但那个脑子就像石头沉进大海，质地紧密得扎扎实实，知识的海水一点灌不进去。

　　毕业之后耿妩没兴趣打听别人的成绩，自然也不知道涂妞妞的去处。

　　耿妩思索了一下，前面的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于是当下不再矫情，爬上涂绸爸爸的摩托车。

　　这是耿妩第一次坐摩托车，风很大，很凉爽，吹得她睁不开眼，风里断断续续传来涂绸爸爸跟她说话的声音。耿妩一开口，嘴巴里就灌满了风。

　　在这模糊不清的交谈中，耿妩大致知道涂绸去了镇上一所很一般的高中，她爸爸怕她回家不方便，于是干脆在镇上做摩的生意，拉拉客人，不但能赚钱还能随时看见涂绸。放假的时候，还能去学校接涂绸回家。

　　昨日他恰好回村探望老娘，今日又起早赶回镇里才在路上遇见耿妩。

　　他说：“多谢你帮妞妞补了那么多课，她说不懂的问你你都知道，说你的笔记做得可好了，现在她按照你教的方式做笔记，高中也很管用。”

　　他说：“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不去读书呢？要知道古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说：“我们特意请教了方书记，他说妞妞物理化学不好也不怕，到高二文理分科，她都不用学那些，考试也不考那些她不知道的，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涂爸说得咯咯笑，春风满面，一路一个人都没有，他车骑得飞快。

　　耿妩什么都没听进去，她脑袋里嗡嗡直响，耳朵里不停回响着涂爸反复说的“我们家妞妞说”几个字。耿妩不知道什么是文理分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教过涂绸记笔记，直到下车，她还不停地在想该怎么回答涂爸问她为什么不去读书这个问题。

　　这是耿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爸爸和别人的爸爸是有区别的。

　　她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涂爸将她直接送到镇中医院门口，又骑着摩托车走了，耿妩才反应过来自己至少应该说声谢谢。

　　耿妩穿梭在医院密不透风的人流里，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耿家旺的病房。

　　耿家旺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看耿妩来了，眼皮也不眨：“我要吃东西。”

　　“你刷牙了吗？”耿妩将她的书包放在隔壁位置的空床上，准备扶耿家旺下床洗漱。

　　她刚碰到耿家旺的肩膀，对方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耿妩你要搞死我吗？”

　　耿妩赶紧收回手：“你不是只摔了腿吗？肩膀也不能碰？”

　　耿家旺龇牙咧嘴：“你眼瞎不会自己看？”

　　耿妩这才拨开他的衣服，耿家旺估计是滚进那个坑里去的，肩膀胸膛脸上到处都是血迹，有的地方还沾着泥水。

　　耿爸是个粗人，也没帮他擦洗一番。

　　耿妩不管他在那边嗷嗷嚎叫，先放好自己带过来的行李。医院有提供每个病人一个柜子，一个水桶、脸盆和尿壶，她快速捡拾了一番行李，找条毛巾用脸盆接了水帮耿家旺擦干净身体，小心翼翼不碰着他的伤处，扶他坐起来漱口。

　　耿家旺朝脸盆里吐牙膏，又指使耿妩多接两杯水让他漱干净满嘴的沫子，再由耿妩端着盆去倒掉。

　　医院领陪护的被子和床要一百块的押金。

　　耿妩和耿家旺商量：“我晚上和你挤一挤行吗？”

　　耿家旺嗤她：“这么小的床，我一个人睡都快掉地上，哪有位置给你睡。”

　　耿家旺比耿妩高一个头，身子也壮实一倍，医院的病床小，两个人睡确实有点挤。

　　耿家旺看她坐在病床上不说话，拿好的那只脚踢她：“我饿了。”

　　耿妩只得又出去买饭。

　　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耿妩看到墙上的时钟，竟然已是中午一点多，她忙活一上午，却感觉什么都没做成。

　　耿妩刚走出医院大门，意外看到涂绸和她爸爸在门口转来转去。

　　涂绸黑了许多，也胖了一圈，她眼尖看见耿妩，飞快小跑过来：“耿妩，耿妩。”

　　涂绸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听爸爸说你来了，我便来看看你。”

　　其实村里的人大多知道耿家的情况，涂绸提也没提耿家旺，只拉着耿妩往外走：“我们去吃饭，我爸还说请我们喝奶茶。”

　　耿妩是第一次进饭店，即使只是街边十块钱一个人的快餐店，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奶茶。

　　涂绸拿着手上的那杯对她爸撒娇：“都说我不要加椰果，要珍珠。”

　　涂爸呵呵笑：“忘了忘了，爸爸下次一定记得。”

　　耿妩拿着那杯奶茶上下颠倒地看，她听不懂涂绸的话，不知道什么是椰果，珍珠也显然和她想到的珍珠不是同一种东西。

　　涂绸笑嘻嘻地跟她说自己进高中军训了一个星期，所以晒黑了，说高中物理好难，数学简直是天书，她根本看不懂化学方程式，倒是英语和历史老师特别喜欢她，因为她每次都能近乎满分。

　　她哀嚎说高中压力太大，每个星期都要考，每个月都有学校排名，他们才高一，后面的黑板上就挂了离高考只有几几天的字样。

　　耿妩学着涂绸的样子将吸管插进奶茶里，低头猛喝一口甜腻的饮料，强逼下涌上眼眶的热意。

　　这是耿妩生活了十五年以来，吃过的最饱的最好吃的饭菜，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喜欢去外面的饭店吃饭。

　　走出饭店门时，涂绸拉着耿妩的手：“你在这里呆几天？”

　　耿妩说：“得看耿家旺的脚什么时候好。”

　　涂绸又说：“我妈这几天在镇上的菜市场卖油条和豆浆，刚筹备起来，手忙脚乱的，要是你能去帮她几天就好了。”

　　“你妈也过来了？”耿妩很是吃惊。

　　涂绸很开心：“是呀，我来镇上上高中以后，爸妈都觉得窝在那个村里没意思，还不如来陪读，现在就奶奶在乡下守着老房子，我们想回去就回去，也方便。”

　　涂绸家里只有她一个独生女，耿妩没想到涂家父母竟然能为她举家搬迁到镇上。

　　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原来是不一样的。

　　“那你们住哪里？”耿妩问。

　　涂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住学校宿舍，我爸妈租了一个小单间住。”

　　“小单间？”耿妩咀嚼了一下，她不知道什么是小单间。

　　涂绸佯作生气：“你就说你帮不帮嘛，问那么多做什么，又不会卖了你。”

　　第二日耿妩知道了什么是小单间，一栋居民楼的楼下车库。

　　车库很小，被一道布帘一分为二，里间是睡觉和洗漱的地方，外面放着涂爸拉客的摩托车，还有涂妈卖早餐的小推车。

　　耿妩到时，是凌晨三点半，涂爸还没起，涂妈在抹黑揉面团。

　　她看见耿妩连忙打开一盏小灯，轻声和她打招呼：“阿妩，谢谢你来帮我。”

　　耿妩知道她是怕吵醒涂爸，便也压低声音：“我要做什么？”

　　涂妈指了指角落里那一堆擀好的饺子皮。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包饺子和小笼包，十个一笼摆好在蒸笼上，一屉一屉地垒好，下面用文火慢慢蒸；将调味的醋和辣酱用小袋子打包好，涂妈还准备了榨菜和萝卜粒，都要现切现炒才好吃。还要打豆浆，耿妩没操作过豆浆机，巨大的嗡鸣声吓得她赶紧关了。

　　涂妈说：“你把豆子打包好，我们去菜市场现场打。现在的人都图新鲜，饭菜要新鲜，喝口水都要新鲜。”

　　耿妩连忙点头，又去帮忙炸油条。她闲不下来，炸油条的空隙中甚至将小推车擦得闪闪发光。

　　不到五点半，两人准备去菜市场。

　　小推车里塞了很多东西，耿妩在后面推，涂妈在前面拉，重得耿妩根本迈不开脚腿，尤其是到上坡路，车子能维持在原地不倒退就不错了。

　　涂妈很着急，再不快一点，好的位置就要被人抢了。

　　耿妩几乎快耗尽力气时突然感觉推车一松，原本如山的重量减轻不少，车轱辘终于朝前缓缓滚动。

　　耿妩抬头，比暗夜更黑的人影笼罩住她，对方的眼睛亮得灿若星辰。

　　涂妈惊喜地笑：“厚言，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黑暗中看不清楚温厚言的表情，他声音变得更低醇，带着一丝晨间的沙哑，额角因为用力蹦出两根青筋：“今天起晚了。”

　　涂妈不甚在意他的解释：“快点快点，要占不到位置了。”

　　有了温厚言的加持，耿妩轻松不少，连声问温厚言：“你怎么来了？”

　　温厚言只说自己锻炼身体每日晨跑，顺便送送涂阿姨，乡里乡亲的大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耿妩信以为真，直到涂妈顺利占上她认为最好的位置摆好小推车，温厚言帮忙点账时，耿妩才知道原来是涂妈请他来帮忙的。

　　涂妈说自己没读过书，算不清楚账，刚开始摆摊也不知道得准备多少，等会成本都搭进去还不自知。

　　涂绸自己的数学一塌糊涂，所以才找到在镇一中上学的老同学来帮忙。

　　温厚言点账很细致，甚至将用的蜂窝煤和水都算进去。临走时，涂妈塞给他两袋小笼包两袋饺子和一杯豆浆。

　　涂妈看着他的背影：“这么高却这么瘦，只怕是没好好吃东西，我下次再搞点牛奶搭着卖。”

　　耿妩听到这话才幡然醒悟，温厚言哪里是在帮涂妈，明明是涂绸一家在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