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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女人劝我,“孩子,这是你最好的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有这张脸,我保证,只要有这一刀,你能活得比我还好。”

      我的眼泪直往下流,我知道这一刀下去,或者阴阳两隔,即便活下去,抬头的天空也灰蒙一半,阴阳一身。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是遗传我父亲在战场的英姿,我哆嗦地说了句,“最后一刀我自己来,要死我也认了。”

      这话一下惊到了这个男人,他说,“我经手过上百个男童,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女人跟着说,“你注定有不平凡的一生。”

      我双手颤抖,接过那把冰冷的小刀,我用力捏住刀柄,慢慢挪到腿根,只瞄一眼,确认位置,再看向男人和女人,等待最后一道赦免的指令。

      这时我才看清男人的脸,像一口墓碑般方正,浓眉黑眼,脸上堆满横肉,说话地时候露出秋黄的牙齿,他说,“快点吧,别辜负我们的期待。”

      我不喜欢这句话,终于狠下心,用力切下去。比在父亲练兵场上更有勇气。

      我疼痛难忍,手中的小刀几乎抖落。可我知道,不切干净死得更难看,痛定思痛,用力再按下去。直到感到刀切入腿下的木头,才松开手,疼晕过去。

      迷糊中我感到她们忙碌着消毒清理。而我含着泪,昏过去。

      我被拉入一个苦刑的梦,我被绑在冰冷的刑具上,黑暗中一条插满银针的鞭子向我抽来,热辣辣地刺进我的皮肉之中,一鞭又是一鞭,全身钻心的痛苦将我几乎撕裂开来。所有厌恶我的人陆续走来,黑暗中只有各人的眼睛,舅舅的、楚临的、妹妹的,甚至还有欺负我的太监,我痛得仅通过眼神和笑声,就能辨别他们。

      楚临的笑声,“他要成为太监了,等他跪在我脚边的时候,就将馊掉的饭菜淋在他头上!”

      妹妹说,“我就说哥哥没用,留着那男人的证明也是画蛇添足,这刀切得好!真解气!”

      最后是舅舅的声音,“你母亲还想做太子,这下彻底没戏了吧!”

      醒来的时候,我却躺在一艘漂泊的船上,眼前模糊一片,全身麻木,像是骨头都被抽出,只剩一片皮囊。周遭寒冷,迷茫着清晨大雾。我感到腹中空空,饥饿不已。

      “饿。饿。”我抖着无力的手,向面前的模糊影子推去,我只感到风卷过,几乎要将瘦弱的我撕起来,飘起来。

      那个女人的声音,“你这是鬼门关闯过一回了,能活下来,就赢了大半。”

      说着她身后的侍女端来一些干粮,一点点往我嘴里塞,我用力咀嚼,才勉强吃了几块点心。我说,“给我喝口水,我渴。”

      女人劝说,“这会儿还不能喝水,否则伤口要发炎的,你再熬个几日就好了,这辈子的苦都过去了。”

      我昏昏沉沉,还有些晕船,没多久又将吃下的干粮全部吐了。到了夜里全身发热,这船才靠岸,岸上的小厮轻轻将我抬起来,又换了辆马车,颠颠地送到了廉价香气的屋内,又有大夫前来把脉,到后半夜吞下了汤药。迷迷糊糊地,在过去的梦中起起伏伏。

      三岁的时候我在合川宫大病了一次,连续烧了五六日,嘴里叨叨没日没夜地说着关于葮川国未来的走向,所有的太医都被外祖父宣进宫中把脉调方子,所有皇室的女眷都召来侍病。那是外祖父难得停止上朝的日子,他说我就是葮川国的走向,我的病是老祖宗们在意念中给到皇族贪婪成性的惩罚。只有舅舅始终躲在太子府,母亲后来猜测,是舅舅给我的糯米糕中下了毒药,他害怕外祖父真的改封我为太子,还有人说,舅舅在府上筹谋着葮川国权力的聚集,好乘外祖父慌乱之中逼他退位。

      大病痊愈后,外祖父抚摸我的额头说,“可把我担心坏了,我的千乘,若是你长大受一点委屈,我恐怕都要调兵遣将,击退恶人。”

      而现在,我只感觉寒冷,还有身下传来的阵阵恶臭,我第一次理解母亲对宦官的厌恶,以至于加重了此刻对自己的厌弃,现在的我,和曾经母亲、父亲还有妹妹眼中的自己,毫无二致。

      我知道我在梦中一定反复叫了凉生的名字,可是他如今是死是活,还是也和我一样,遭受了躲避权力血缘的一刀,我不知道。

      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个男孩的声音大喊,“呀!他终于醒了,醒了就好了。”

      我睁开眼,看到位比颜禾卿更清秀的面孔,他似乎还将脸涂得更白些。我再问了一遍,这里是何处。

      这个男孩说,“这里是秦书堂,是西朔城的风流快活地,前场三层的水上楼台是歌伎、舞伎和诗伎,穿过九曲回廊,后院就是我们这些男官的所在,如《后传》般的荡气回肠。”

      我问,“什么是男官?”

      这个男孩莞尔一笑,像是皇宫中被权力眷顾的侍女,他说,“就是像你我一样,不成男人的男人,不像女人的女人,却比男人更体贴女人,比女人更会伺候男人。在秦书堂,喜欢分桃扯袖的男人,就喜欢我们坐在酒桌旁,念诗读史悟今事。”

      曾经我在宫中的太监们偶尔听说关于京城富贵烟花巷的故事,知道除伎女之外,还有俊俏婉约的男人,会伺候在男人和女人身侧,他们是皇宫之外的太监,女人之外的风流。像一场不着边际的飘渺梦,生生死死,都放在轻绵的诗词上,像是古代墓道上讳莫如深的面孔,只能隐约猜测他们的快乐和执念。

      我问,“我是被卖到这里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宋妈妈带你进来的,估计是从东来的泊船上买来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林玄。你呢?”

      真名在嘴边差点说出口,却不敢说出来,只能把贺千乘的名字取一半倒过来,说道,“我叫千鹤。”

      林玄颔首一笑,“真是个好名字,鹤驾乘风去,千年竟不归。”

      他竟然读过书,比宫中我见过的宦官,更有高贵的姿态。

      我环视这个暗潮的屋子,只有屋顶一排窄窗,外面还有个厅堂,果然这屋在地下。一阵喧闹的声从头顶传来,像是春日飞进皇宫的鸽子,然后另外两个十余岁的孩子走进来,我分不清他们脸上是女人娇艳的妆还是宦官粉白的妆,清软的眼神像一口腻化的青团,其中一个长发的男孩转头看我说,“看他这死人模样,还要再躺半个月才好。”

      他长得像一只瘦瘦的梨子,换上行头能唱戏的那种。另一个男孩是一张粉面桃脸,最讨巧的妖媚,他不屑地看向我说,“还不如在小弯刀下死了呢,活着最没意思!”

      林玄说,“你们别吵了,让人家好好休息。”

      那张粉面桃脸一下暴躁,扯着鸭嗓喊,“我才不要和他睡在一个屋,刚净身完,最臭了!”

      这样的话虽然羞辱,但我好似没那么难堪,已经是个半废之人,还有什么经不住的话呢?

      林玄对他说,“宋妈妈说你那屋子通风好,他这伤养得快些,等会儿咱们一起抬他过去。”

      梨子脸走上前对粉面桃脸说,“就你事儿最多,你不是这样过来的?这会儿还嫌人家臭?最近你在宴席上常和李员外牵手私语,怎么不搬到他府上去?正好腾出屋里那张床,也省得和我们挤了。”

      粉面桃脸哼了声说,“我总有高就的那天,成为人上人,你可别眼红,这会儿还能和你住在一起,算是给你体面。”

      梨子脸说,“不听你的废话,干脆你和我换张床,我不怕臭,和他住在一起。”

      说完从林玄接过我的手,一起扶着我进了里间的卧室,里面弥漫着各种花汁的香气,虽然浓郁,但都是廉价的俗气,是曾经府上下人用的花汁子,即便这样,也比我身上作呕的臭味好些。我捂着鼻子说,“味道怪冲的。”

      林玄讥笑地大声说,“他能收到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那些契哥契姐剩下的不值钱玩意!”

      听到外面骂骂咧咧砸碎了一只碗,林玄扶着我躺下,盖上被子,昏昏沉沉我睡着了。

      我的伤势渐渐好起来,慢慢习惯了身体新的味道。林玄和宋妈妈派来的侍女日日检查我的伤口,用各种药膏涂抹,还让我挑选了一根孔雀羽毛,塞在痊愈的口子上。

      林玄说,“这是哪位师傅的手法,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位老师傅。”

      宋妈妈说,“那日我可亲眼目睹,是千鹤自己下的刀。”然后放下一罐香膏,端详我的脸说,“这大半个月,你瘦了不少,眉眼却更让人怜惜,以后肯定有个好身价。”

      林玄说,“至少要比垂华好。”

      宋妈妈有些嗔怒,“其他人都可以讨厌他,偏偏你不能。他虽然刁蛮叛逆,但却多留了一副心眼在你身上,上周你得罪了府衙的客人,在酒桌上砸了盘子。是他开了三场宴席,替你赔礼道歉。他也才十一岁,那日却喝了半斤白酒,在湖边吐了一晚上,就是不愿回屋子让你看到。”

      林玄说,“听说,城中的御盐商人要收一名男官放在夫人身边,这是真的假的?”

      宋妈妈说,“你的消息肯定没错,没看到今日垂华和溥生早早就去集市准备时髦乐器了吗?”

      溥生正是那张梨子脸,垂华是那张粉面桃脸。

      林玄说,“那是自然,当私伎最轻松,更何况是女人身边的男官。”

      正说着,溥生从外面进屋来,笑着说,“做私伎最轻松,而且陪在女人身边可比男人身边简单多了。”

      我不懂,“怎么会?”

      “男人手段多,功夫恨,看我们是下贱之人,脾气好的尚能好好伺候,脾气不好的将官场上家府上的怨气全撒在我们身上。女人天生有怜悯关爱之心,而且咱们不是真正的男人,她们看我们的眼光,有一半是当作女孩,那更是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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