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阶梯[网球]》漫游二十秒

15、印第安维尔斯（2）

　　“快点，再快点！引拍！你等什么呢？等球自己撞在拍上吗！”

　　容远鸿紧紧抿着嘴，她的额头上早已汗涔涔一片，可教练不会因此放过她，“容远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到底要怎么才能听懂？又来！早点拉拍会怎么样！”

　　“对不起。”容远鸿小声说。

　　“行了，下一个。”

　　本来是每人一车球，现在只打了半车教练就要换人，容远鸿强忍着泪水，看教练对下一个学员连连点头。

　　这是容远鸿的十二岁，在市里的集训队。实力垫底，教练好几次要把她从队里开除，她苦苦求着教练，说再给她一次机会。

　　一个月后，容远鸿被教练安排和另一个女孩比赛，输了就卷铺盖走人，教练如是说。容远鸿根本打不过对手，只能不知所措地让对面的人连续夺走三局。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能感受到他们充满鄙夷和轻蔑的目光，她是一个早该被淘汰的废材。

　　容远鸿被她最熟悉的白线框在原地，她才发现原来网球场是一座巨大的囚笼，只是罪犯心甘情愿踏进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她感觉到稀薄的空气正在挤压着胸膛，那些呼啸而来的网球令她感到难堪与痛苦。她在心里大声地喊，我不要打了，接着又反驳自己，不，我要继续，我必须赢下这场比赛，才能继续待在队里。

　　40-30。
　　40-40。
　　AD-40。
　　40-40。

　　比分在胜与负之间徘徊，容远鸿咬紧牙关不让任何一丝犹疑从她身上显现。她的腿部弯曲，肌肉线条流畅清晰，膝盖向前扭动，全身各部分接续发力。

　　40-AD。

　　“行了。”教练出声打断了比赛，“容远鸿，你肯定赢不了了，你已经落后三局了。”

　　容远鸿莫名：“可这局我快要赢了。”

　　“就算你能赢下，也是3-1，难道还要让你打满一盘再走？”教练伸出手指，指尖牢牢地锁定容远鸿，“收拾东西回家，别耽误我们训练时间。”

　　“这不公平。”容远鸿攥着拍的手略略颤抖，“我们没有分出胜负，你凭什么说我赢不了？”

　　“公平？你几次比赛给市里拖后腿了？凭你这么不端正的训练态度，我有理由把你开除！你一直跟不上训练进度，水平有目共睹，这还不公平？”

　　“可是……”

　　“没有可是，容远鸿，你被开除了。”

　　容远鸿孤身一人回到宿舍收拾东西，她打电话给司机来接她，然后坐在床头放空。

　　有的时候她很羡慕队里其他人，甚至到了嫉妒的地步，尤其是在她们的父母来看她们的时候。队里有规定，没有特殊规定不能进来探望，而她们两周才休息一次。

　　于是那些父母在周末过来，隔着外围的铁护栏往里面递各种零食日用品，饭盒里装着韭菜馅饼、卤蛋，或是锅贴。

　　容远鸿会看着，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窥视着她们的幸福。

　　只要她打一个电话，家里的厨师会做好饭送过来，可是她从来没拨过这通电话，因为她想要的不是精美的饭菜。

　　她要此时此刻，有某个人在她身边。不求替她申辩，只需要陪伴就足够了。

　　可这是世界上最难得的东西，一切都可以用钱去买，唯独爱不行。

　　容远鸿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对于她而言，这两个字早已被自我保护机制封锁起来，记忆也变得异常模糊。

　　她只记得那年那月那日，下了一场暴雨，她在小学大门口的保安亭里等司机来接，就像今天这样。班主任在她旁边，她拜托班主任打了电话，给司机，没人接，给妈妈、爸爸，都没人接。

　　忽然，校门口停了一辆车，她从保安亭的窗户里扒了一眼，是舅舅的车。班主任不放心，问她，你确定是舅舅吗，不是陌生人吗。

　　容远鸿很是得意：我记忆力很好的，就是舅舅的车牌号哦。

　　然后舅舅载着她前往医院。剩下的事她很难回忆了，一片狼藉，她扑在白色床单上死死扣住冰冷的手，被大力推开，抱起来，又拼命挣扎。

　　不要走。

　　为什么要带走妈妈？为什么要带走爸爸？

　　暴雨还在下，湿漉漉的天气里她打湿了手掌，捧起一片枯萎的白花。

　　“戴上。”

　　舅舅很高，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她住在舅舅家，没日没夜地听着舅舅舅妈的争吵。贴着雪白的墙壁，她觉得自己是狂风骤雨里的一只小船，茫然无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同意，咱家又不缺这口吃的，她一个小女孩，没爹没娘的，要是被人发现咱们这样干，你就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咱家不能养她。她家里吃喝不愁，咱们多管什么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她不是你亲妹妹的女儿？你妹死了咱们当然得收养她。”

　　“呵，”舅舅一声冷笑刺透了容远鸿的心脏，“我妹妹？她自己手脚不干净，也不知道惹上什么事了，把老公孩子都毁了。我犯不着替她收拾烂摊子！”

　　“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样？于落霞，你别太圣母了，人家当年发家致富的时候可没咱俩一口肉汤喝，现在她留下的遗产足够那一个小姑娘活够本了，咱们操这份闲心干什么？”

　　很久以后，容远鸿听懂了这句话。她的母亲，全国知名的女企业家，白手起家缔造商业奇迹。舅舅早就暗自忮忌，怀恨在心，所以才一再阻拦舅妈把她养在家里。

　　她被送回了自己家。

　　这栋空空如也的房子，什么都没有，早先的保姆嫌家里死了人晦气，直接辞职了。容远鸿一个人默默地走回房间，拉起被子把脸盖住。

　　她想起妈妈坐在床沿听她讲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假装一切从未发生，悄悄地，她探出头来，仿佛只是噩梦一场，妈妈，未来会变好吗？

　　“Game,Nielsen.”

　　容远鸿抬头看着大屏幕，3-0，忽然有种即视感。她理应感觉到胜利的远去的，她理应崩溃，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比赛的。可她没有。

　　这是十二岁的自己伏在她耳边轻轻请求的，做梦都想打完的一场比赛。我想知道，那个小小的声音说，如果我赢了，所有的一切会变成怎样。

　　15-15。
　　30-15。
　　30-30。

　　尼尔森的攻势渐渐弱了，只有容远鸿能感受到击球的片刻里，撞击球拍的力量稍减。显然，在这个过长的多拍回合里，容远鸿非常谨慎，尼尔森率先变化了。

　　尼尔森引以为傲的反手击球出界了，她有些愤怒，摔了下球拍，要求挑战。每个球员有三次挑战机会，可以用专业仪器回放视频来证明是否出界，尼尔森眉头紧锁，看着大屏幕。

　　OUT，球印正好完整地出现在白线之外。

　　尼尔森低声咒骂着，观众中间也有骚动，她捡起球拍，比赛继续。容远鸿没有任何表情，她既没有显出欣喜，也没有焦躁，只是站在发球的位置上，面色平淡。

　　容远鸿在赢下这局的路上，所以她不敢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正式参与过网球比赛的人——哪怕是小小的一场业余赛事，情绪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因素，甚至技术都要排在后面。

　　当情绪来临的时候，胳膊内部的肌肉会如波浪般震动，双腿发软，紧接着，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不受理智的控制。最后是恶性循环，越紧张就会越愤怒，越愤怒就会越懊恼。

　　发球出界，容远鸿的指尖在轻微颤抖，她不该在这个发球上多费脑筋的，刚刚的失误必然对尼尔森有影响，她只需要一个好的落点就行了。她做错了。

　　二发，容远鸿默念着进区两个字，下网了。

　　30-40。

　　容远鸿本来能赢下这局的，却因为一个双误把尼尔森送到了破发点。

　　40-40。
　　40-AD。
　　40-40。
　　AD-40。

　　她们在这一分上竭力嘶咬着，不肯失误任何一球，因为她们都害怕对方赢下这局，这是她们战斗的直觉，来自数百场战役后留下的先于思考的能力。

　　这局是改变走势的一局。

　　当那颗球直直地射向外角时，容远鸿的脚下爆发出巨大力量，她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喊：引拍！早点引拍！

　　学球时，她曾因反应太慢，被飞驰而来的球正中额头，打得她头晕目眩。教练也骂过她千百次，在每个球的临出手前都要说一句，太慢了。

　　她练习中摸索着如何快点反应，快点引拍，快点击球。直到十二岁，那场只打到3-0的比赛。

　　刹那间，她的球拍击上了那道影子，她的脚下还未站稳，球已经从拍上脱了出去。

　　赶上了。

　　这是她反应最快的一次，仔细听，没有人再在她耳边喊太慢了。

　　“3-1。Game,Rong.”

　　容远鸿缓缓吐气，那场3-0的比赛，她能赢的，就像今天一样，一点一点地扳回来。

　　尼尔森早年间发球技术很差，之后慢慢调整动作，才得以提高了发球球速。也许是先天不足，她的发球仍不算强势。

　　也就是说，尼尔森的发球局，并不占优。

　　容远鸿正在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想让击球更稳定。她不想在不成熟的时机暴露破发的野心，于是愈加忍耐，等待那个真正的制胜分，或是尼尔森的主动失误。

　　15-0，容远鸿领先。

　　尼尔森的发球显出些许急躁，她的动作并不是毫无破绽，也不像开场的第一个发球那样出奇刁钻。

　　容远鸿突然发现，原来她曾经认为遥不可及的存在，也是一个会受各种压力和情绪影响的人，并不如她想象中的不可战胜。

　　尼尔森一、二发均出界，双误。

　　30-0。

　　“Rong put a lot of pressure on Nelson, and now Nelson's mentality has been affected to a certain extent.（容远鸿给尼尔森的压力相当大，现在尼尔森的心态受到了一定影响。）”

　　心态受到影响，如果解说的声音能传到容远鸿耳朵里，她会反复咀嚼这几个字。

　　那个掌控比赛局势的“公主”，球坛里最后一只优雅天鹅，力量与姿态并存的完美存在，被第一次打进WTA四强的菜鸟影响到双误的境地。

　　上次输给尼尔森时，她以为天要塌了，即使是再练十辈子也不可能击溃这个对手。

　　3-2。
　　3-3。

　　容远鸿追平了比分，但尼尔森的气势同样吓人，作为世界排名第二的球员，一连被下三局，场面属实不好看。

　　尼尔森决心要让她看看谁才是球场的主人，连跑动都不似往常悠闲，脚步扎实有力，摆出了十足十的霸主风范。

　　“15-0,Nielsen.”

　　假如她输掉了这场比赛，那个人，十二岁的她会失望吗？

　　15-15。

　　大风吹起容远鸿鬓边的发丝，她紧握着球拍，像紧握着打开过去与未来的通道的一把钥匙。

　　Return ACE，还有两分。

　　漫长的相持后，尼尔森终于放了个小球，她的处境被动，想靠网前小球得分。容远鸿狂奔过去，她要打到另外一侧的底线，尼尔森接不到。

　　40-15，还有一分。

　　坐在长椅上休息时，容远鸿的目光停在屏幕上的4-3，灌了口水。这一切是真的吗，她连赢四局，破了尼尔森发球局，现在领先。

　　她会不会……赢了尼尔森？